早上七点,谈听瑟准时下了楼。
天幕隐约亮了起来,秋季清晨的凉风钻进衣领与袖口,让她下意识地拢了拢衣襟,五指也缩进了袖子里。
好像又降温了,应该再穿厚一点的。她默默想着。
蓦地,她脚步一顿。
半明半昧的光线中,男人似乎在这里站了有一会儿了,他利落的肩线与下颌线条带着几分料峭的寒意,却在逐步靠近她时渐渐消融。
她讷讷地看着他,“你什么时候来的?”
“刚来不久。”陆闻别皱眉,“怎么穿这么少。”
谈听瑟默默松开缩进袖口的五指,挺直脊背,“我不冷。”
他看了看她,没再说什么,极为自然地伸手想要接过她手里的包,却被她轻轻避开,“我自己来吧。”
毕竟这种举止,总觉得夹杂着越过“普通关系”界限的暧昧。
“上车吧。”他收回手,带着她走到车前。
谈听瑟下意识就往后座走,陆闻别却俯身拉开了副驾的车门,两个人同时一怔,动作都顿住了。
他侧头望着她,失笑,“就算是把我当司机,坐后面是不是也有点说不过去?”
她窘迫地收回脚,转而走向副驾,坐进去时他一只手自然而然地护在她头顶。
谈听瑟垂眸,系好安全带后抬眸看向挡风玻璃外,看着他绕过车前开门坐进驾驶座,熟悉的木质香与朗姆酒味与空调出风口的暖风混合在一起,绵稠地向她包裹而来。
她早上习惯练瑜伽、喝黑咖啡,再被室外冷风这么一吹,原本困意都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清醒到不能再清醒。但现在,却又被裹挟到昏昏欲睡的朦胧气氛中。
仿佛她还在睡梦中没有醒来。
否则她怎么会心平气和地坐在车里,让陆闻别送自己去剧院排练?气氛还和谐平静到近乎诡异。
“冷吗?”陆闻别问,抬手探到空调出风口前去试温度,五指干净修长,手背上掌骨根根分明。
谈听瑟摇头,“不冷。”
“吃过早餐了?”
“嗯。”
简单的对话中,车缓缓驶离。
“再睡一会儿吧。”他说。
“不用了,我没有补觉的习惯。”有他在旁边应该也没办法睡着。
“无聊吗,”过了会儿,他又瞥一眼车载音响设备,“有没有什么想听的?”
谈听瑟本来想说没有,但又觉得一路上太安静的话好像会更让人不自在,于是抬手随意打开了音量键。
旋律滴落在安静的空气里,让她意外的是这旋律非常熟悉,仅仅是听见由竖琴演奏的序奏,她就蓦然反应了过来。
——柴可夫斯基的《花的圆舞曲》,这是芭蕾舞剧《胡桃夹子》的第二幕中糖梅仙子与其他女仙群舞时的配乐。
对她来说,这首舞曲意义非凡,代表了理想成真。
谈听瑟吞咽了一下,润泽干涩的喉咙。
竟然一打开就是这首曲子。
再凑巧也不可能有这种巧合,只可能是陆闻别故意的。从前她无法想象他会像一个“老父亲”一样多话、嘘寒问暖,也想不到他会连这种小细节也投其所好。
向来只有别人巴结讨好他的份儿,他能接受对方的讨好就已经很难得了。但现在,他却对她用了这样的心思。
这是她从前梦寐以求的一份“特殊”。
“你选的?”谈听瑟看向窗外。
他“嗯”一声,状似不经意地问,“喜欢吗?”
她犹豫半晌,没说喜欢也没说不喜欢,“这首曲子对我来说很有意义。”
话音刚落,男人略显严肃与紧绷的神色转而松懈下来,“这就是我选它的原因。”
谈听瑟没有接话。
“很遗憾,没能看到你成为首席后的第一场表演。”
闻言,她表情微微变了。
这份“遗憾”是她刻意达成的,那时她向聂显和陆闻别隐瞒了自己还活着的消息,因此那场演出的时间处于一个微妙的时间段里。
她以为陆闻别要准备再次谈起过去的事了,然而他却没有再深入这个话题的打算。
“你的下一次演出在什么时候?”他问。
谈听瑟想了想,“明年春天,大概是三月底。”
“介不介意我来?”
她眼睫颤了颤,“如果是为了这出剧目,欢迎。”
陆闻别听懂了她的潜台词——不要为她而来。
他笑了笑,倒也没有太失落。毕竟现在才十一月,距离明年三月底还有四五个月的时间,或许事情还会有转机。
毕竟,冬天将要来临,春天还会远吗?[1]
这种平静的接送日常持续了两天。在谈听瑟的要求下,每次陆闻别送她到剧院或者来剧院接她时,车都停在街对面的转角处,确保不会被剧院的人看到。
但科琳肯定是瞒不住的,所以谈听瑟把这事告诉了她,顺带还说了真蓝的事情。
“我都不知道该先为哪件事惊讶了……”科琳干巴巴地道,深呼吸后郑重其事地握着她的手臂,“谈,我敢保证,他让你帮他养猫,肯定是为了制造相处的机会,要不然就是送这种礼物讨好你!”
她想也不想就否认,“你说什么呢,那天宠物店的人来送东西,他明明来了却假装没来,照你这么说不是应该告诉我吗?”
“你懂什么,这叫以退为进。而且他现在天天接送你,根本不需要再制造另外的相处机会啊。”
谈听瑟哑然。
其实她也知道自己反驳的理由站不住脚,只是下意识想否认而已。现在科琳把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就无话可说了。
“我觉得这个男人段位应该挺高的,毕竟三十几岁了,人生阅历比你丰富,约会经验肯定也不少。”科琳按捺不住窃笑,“你对他是什么想法啊?”
谈听瑟的注意力却全都集中在那句“人生阅历比你丰富,约会经验肯定也不少”上了。
“怎么不说话?”科琳伸手在她面前晃了晃,“在想什么呢?”
“啊?哦,没什么,有点走神了。”谈听瑟回过神若无其事地笑了笑,“你刚才说什么?”
“我说你对陆先生是什么感觉?”
“我能有什么感觉,就像对普通朋友的那样,什么也没有。”
“普通朋友?”科琳将信将疑地重复。
谈听瑟却从这四个字里意识到了别的东西。
普通朋友……什么时候陆闻别对她来说已经可以是归类于“朋友”的人了?
“谈,我觉得你真的可以好好考虑考虑,或者先把他作为约会对象试一试?约几次会才知道你们适不适合彼此嘛。哦,对了,还能顺便试试他‘那方面’怎么样。”
“你说什么呢!”谈听瑟一愣,尴尬地急忙反驳。她当然知道‘那方面’指的是什么,由此不可避免地联想到了某一晚的记忆。
事情过去太久,记忆其实已经有点模糊了,但因为那是仅有的一次体验,所以有些东西很难忘记。
那时候她喜欢他,那一晚的所有细节在当下对她而言都是美好的,可所有的美好也仅仅停留在当夜。
曾经她后悔过,现在想起来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她自始至终在意的都是因此而受到的痛苦,并不是“第一次”这种虚无缥缈的东西。现在没什么好记恨的,她不想再去在意,那些痛苦也就不值得再计较了。
但要让她跟陆闻别再试一次?怎么可能!不想在意又不是完全不介意,她没想过会和陆闻别再建立这种亲密的关系。
“我认真的!从外形来说,他长得帅个子高身材好,从内在来说,他关心你维护你。你们都是中国人,文化背景相同,家世背景也相当,这简直完美啊。”
谈听瑟脱口而出:“那是现在。”
“不看现在还看什么?”科琳困惑,“恋爱或者约会不就是当下的事吗?”
谈听瑟语塞,蓦地呆怔住了。
“我是不是说的很有道理?”科琳笑嘻嘻的,“试试也无所谓啊,不行就算了嘛。”
“但……你也知道我的情况,之前诺埃是这样,杰拉尔也是这样,每次都是莫名其妙地就开始抗拒别人的感情。找到原因之前,我还是先别‘祸害’别人的感情了。”谈听瑟半开玩笑道。
“也是。欸,你跟那位心理医生还有联系吗?能跟她随便聊聊也好,说不定能解决你的困惑呢。”
谈听瑟愣了愣,含糊地应了下来。犹豫了半个下午,她在晚餐时给心理医生发了邮件,对方和她约好明天下午在电话里聊聊。
……
非演出季时,剧院的统一训练通常持续到五点。谈听瑟习惯在晚上自己加训,只不过今天跟心理医生有约,所以饭后她没急着回平时加训的那间练功房,而是找了间空的休息室待着,拨通了医生的电话。
两年前她会定时去做心理疏导,和医生之间的相处比起医患关系来说更像朋友,所以这回打电话也真的只是抱着随便聊聊的目的。
对方切入话题的方式一如既往的轻松自然,不知不觉她就说了很多。
聊到最后,医生温和道:“谈,你知不知道‘回避型依恋’这个词?从我们刚才聊的那些来看,你可能有这个倾向。”
……
半个多小时后,谈听瑟挂断电话,一个人撑着下巴沉思了好一会儿才起身往外走。
一边走,她一边在搜索引擎里输入词条。
回避型依恋……
翻看释义与科普的同时她轻轻拧开门把手,正要抬脚踏出去,走廊上却忽然飘来对话声。即便双方都压低了嗓音,可她却依然能听出其中的剑拔弩张。
也能通过音色辨认出对方的身份。
“我来找她当然是因为有事,你有什么资格管?秦安文还想让你把人直接让给我,结果你们之间什么都不是。真可怜啊,我只是她的继子,她却忙前忙后地为我打算,甚至要牺牲你这个亲儿子的利益……想不想知道她这些年怎么为我们做牛做马的?要是我没记错,她来法国之后好像就彻底把国内的‘家’抛在脑后了吧?”
这是诺埃的声音,他一边说一边得意地嗤笑。
下一秒,诺埃语调讥诮地继续道:“而我和谈……你想不想知道我们曾经进行到哪一步了?我已经睡过她了,不亏——”
话音未落,痛呼伴随着闷响在走廊上响了起来,紧接着是纷杂又暴力的动静,显然是被打的人还手了,随之而来的是两个人针锋相对的搏斗。
谈听瑟心里一跳,下意识就要冲出去。
因为她已经猜到了此刻站在诺埃面前的人是谁。
可下一秒,她脚下却又硬生生停住。
另一道嗓音更冷更狠。
“别以为我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敢动她?记得留心自己的两只手。”
“这里是巴黎!是法国!你以为你能为所欲为吗?”
“试试不就知道了。”男人的口吻有种居高临下的冷血,“我还以为那天的警告已经够了,既然你这么心急,那明天就好好欣赏我送给你们的礼物吧。”
谈听瑟愣神两秒,脉搏随着急促的心跳一起在耳畔勃勃鼓动起来,又急又重。
她徒劳地吞咽了一下,鬼使神差地后退一步,轻轻地把门重新关好,然后转身走回沙发旁坐了下来。
腿搭上膝盖的瞬间,她才陡然发现自己的手心隐隐发冷。
……
陆闻别站在原地,面无表情地看着诺埃从走廊另一侧离开。
确定人真的走了以后,他先拿出手机给谈听瑟发信息问她在哪儿,然后才抬手从衣领一直整理到袖口,把刚才动手时的凌乱与戾气全都一一收拢在考究平整的衣装之下,恢复成衣冠楚楚又沉稳内敛的模样。
最后,他闭眼松开紧咬的牙关,让额角浮现的青筋隐没下去。
他不想、也不准备让她发现一丝一毫的痕迹。
只不过诺埃那些真假难辨的话依旧挑动着他的神经,让前额痉挛似的隐痛。
在原地站了好一会儿都没看见回复,陆闻别皱了皱眉,正准备沿着空教室找人,身后却忽然响起开门的动静。
他身形一顿,转过身。
尽管已经有了某种预感,但在四目相对时,他瞳孔依旧不受控制地紧缩。
披着外套的女人站在休息室的门口,她一手还搭在门把手上,短暂的震惊之后,就这么无声地看着他。
那种复杂的目光,昭示着她或许已经听到了一切。
作者有话要说:抱歉迟了一点~
注[1]:这句话改自雪莱的诗,原句:冬天来了,春天还会远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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