盛夏的夜总是不宁静的,虫鸣声不绝于耳,再加上是在大战前夕的阵营中,铁器的咣啷磕碰声总在萧白玉将睡未睡的时候砸进耳中,让她半晌不能入眠。只是念着身边天不亮就要上战场的人,她尽量将呼吸放轻缓,一动也不曾动,不愿打扰到枕边人。
覆在身上的薄被忽然一动,受伤的手腕被人轻轻按住,温暖柔和的内力顺着手腕受损的经脉缓缓流入,不知不觉的就在体内走了一个来回,连一贯冰冷的指尖都有了暖意。萧白玉心中一动,难怪只睡了一日手腕就能活动了,她还本当是即使内伤不轻但功底尚在,原来都是红药在她入睡后为她运功疗伤。
两人肩膀相抵,轻不可闻的呼吸声都听的一清二楚,秦红药知晓她醒了,便靠的近了些,调了个更舒服的姿势将她抱在怀里。萧白玉配合地转身,枕在她一条手臂上,被她握着手腕疗愈经脉中的暗伤。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萧白玉见她仍旧没有休息的意思,还是轻轻动了动手腕,示意她松开自己。
“怎么了,哪里不适么?”秦红药收功入体,松开了她的手腕,安抚般的用下巴蹭了蹭她的肩头。
萧白玉反手握住了她,手指摩挲着扣进了她的指间,相握的手静静地搁在胸腹上。
“很晚了,再不到两个时辰你就该起了。”
秦红药哼出一声熟悉的笑来,是惯有的不以为意,但她也没有坚持,顺着萧白玉的意思休息一会儿。其实昨晚为她疗伤的时候就有所察觉,手腕的断骨虽愈合的很快,但这种程度的内伤绝不是像她所说修养一段时间就能好的。
秦红药暗下了决定,待明日占领邺城后不得不请姜家姐妹来一趟了,否则哪怕再修养一个月,白玉也是动不得武的。
她心里盘算着之后的一步步计划,油灯悄无声息地又烧灭了一盏,帐中慢慢透进了雾一般的浅白。即便都闭上了眼,两人也心知肚明对方并没有入睡,秦红药偏头看了眼天色,慢慢将手臂从她颈下抽出来,待要松开两人交握的手时,却忽地被萧白玉握紧了。
秦红药坐起身来,看着萧白玉转身平躺着,她没有睁眼,睫毛一颤不颤,若不是手上传来的力度,还真以为她睡得宁静。
“白玉,你放心,邺城那些人,我不会赶尽杀绝。”
萧白玉闻言睁开了眼,清明的视线柔和地注视着她,明白这是她能做到的最好的承诺。但说来惭愧,萧白玉最担心的并非是这件事,她罕见的犹豫了一下,忽然的羞愧让她面上都蒙上了一层红。
秦红药知她有话要说,即使帐外已传来淅淅索索的脚步声,也依旧稳坐不动,指尖在她手背上一下下轻点着,绕着她清瘦凸起的关节画着圈。
萧白玉不愿拖延她的时间,可不问终归放心不下她就这么走了,牙齿咬了再咬,才拖沓地问道:“火炮的事……有办法了么?”
她心里算着日子,凌崇的火炮队也就是这几天便会赶到邺城,虽说邺城易守难攻,但火炮何等威力,又怎是历经战火破碎不堪的城墙能抵挡住的。
那日在九华山上,凌崇的话她依旧历历在耳,这也就是纵使千辛万苦她也要留在红药身边的理由。明知十个她也不是火炮的对手,却不能让红药一人面对那些掌握生杀大权的冰冷火器。
秦红药凝视着她,平日里勾魂夺魄的双眸里只剩了心疼,过去几月里的这些事,现在说出的话,她得下了多大的决心,摒弃了多少对她来说重要的东西,才能真正站在自己身边。
可恨的是自己竟一直想要推开她,已经是万分的对她不起。秦红药长长地叹了口气,亏欠她的怕是这辈子都要还不上了。眼看着萧白玉因自己一声叹气皱起了眉,她忙撑起笑容,解释道:
“火炮永远也到不了邺城,但是白玉你不要担心,我没有杀他们,只派人趁夜毁了那批火炮。本还想能否为我所用,可火炮过于笨重,只好作罢。”
萧白玉偏过头,无奈地扯了扯嘴角,勉强笑了一下,又很快地灰落下去。她已经辜负了太多人,得知他们性命无忧都已经成了一种虚假的慰藉,她只能靠着丝缕的慰藉强撑下去。
她终于松开了手,也撑着身子坐了起来,眼中雾气蒙蒙,便连声音都变得遥远起来:“红药,你万事小心,我等你回来。”
秦红药应了一声,她明知萧白玉的忧愁,却丝毫无法为她排解。她空有绝顶的武功和睥睨天下的地位,可在萧白玉面前,她却总是手足无措。
秦红药翻身下床,从桌案下摸出了阎泣刀,那日在战场上从萧白玉身上卸下,便一直藏于案下,这几日她不知握着刀挣扎了多少次,可最终还是输给了萧白玉矢志不渝的决心。
“白玉,你内伤不轻,切不可动武。”秦红药将刀放在床边,她点了点刀鞘,语气轻快地问道:“还记得当时你功力尽失的时候,是怎么用阎泣刀将你师兄斩于马下的么?”
萧白玉闻言一愣,像是被抓回了记忆长河中,片刻后她微微一笑,肯定道:“自然记得。”
“那如果有什么意外,你照做就是了,待我拿下邺城,再好好给你调理。”秦红药说完后又自己摇头,补了一句:“不会有事的,我已经派人好好守着你了,你安心等我。”
萧白玉点了点头,在雾霭蒙蒙的凌晨看着秦红药更衣,今日当真是要打仗了,她穿的再不是华贵的金衣玉带,而是轻便的夏服甲袍,腰带结实的扎着,将原本极为纤细的腰肢都拥的粗砺了些。冷硬的皮靴一蹬上,便有一种有力的侵略感迎面袭来,外面分明是盛夏,看着却仿佛整个人都被裹紧在寒冬的肃杀下。
萧白玉指间颤了颤,似是已经从她身上嗅到了战场的残酷气息。
就在秦红药跨出帐后不久,陡然间将士鼓角声响遍了荒野平原,像是刹那间来到八月的吴郡,亲眼看着烈日下的钱塘江大潮咆哮地涌上头顶。萧白玉孤身坐在帐中,心脏在胸腔中猛烈激荡着,在秦红药面前隐藏许久的雾气终于凝成了滴,在金兵震耳欲聋的喊声中悄然滑落。
铁骑的马蹄声风驰电掣般得远去,直到连鼓角声都远不可闻,想来已经军队已经几里开外了。萧白玉无意识的抚上了阎泣刀,带着泪意苦笑了一下,倘若师父泉下有知,看到她牺牲自己性命保护的徒弟,做出这等不忠不义之事,怕是恨不得拿刀砍死自己罢。
萧白玉不知自己独自坐了多久,倾巢而出的金兵大营中死寂一片,她也没想着出帐看看,红药留下的人一定仍守在暗处。单从透进帐中的光来看,天色已经大亮了,大概是过了两个时辰左右。
即使一夜未曾入眠,她也没心思去睡,幸好帐中留了不少书册,她随手翻开一本,努力盯着册上的墨字,才能勉强自己不去想那些木已成舟的错事。
只是书还没翻几页,帐外却忽然传来脚步声,萧白玉立时站起,可随即又觉得不对,单有一人的沉重步伐声,并非军队凯旋,也并非是秦红药。那步伐声直冲大帐而来,萧白玉一步踏到床边,反手拔出了阎泣刀。
那人毫不犹豫地掀开了帐帘,登时和萧白玉打了个照面,惊得倒退了一步。萧白玉扫了他几眼,同样穿着金兵的甲袍,身侧佩剑,尘霜满面,看起来是名金国将士。
将士一把抽出剑来,敌意满满:“你是何人,为何会在陛下帐中?”
萧白玉沉默不语,一是她无法解释自己的身份,二也是不知对方是敌是友。但他在前方战火熊熊时独自跑回大营,还直奔帅帐而来,十有八九心怀鬼胎。
可将士望了她几眼,恍然大悟的噢了一声,自己把剑收了起来,对她抱拳道:“我前夜里见过你,你是陛下的友人吧。我奉陛下之命回营取虎符,调遣余下的两营弓箭手赶赴战场。”
萧白玉闻言扫了眼桌案,果见一半的虎符正立于案上,她不曾放下阎泣刀,冷声道:“若非皇帝亲临,调兵便需完整的虎符,另一半呢?”
将士赶忙从怀中掏出另一半虎符,端正的摆于掌中,萧白玉多看了好几眼,的确是完整契合的另一半。她这才放下刀,也回了一礼:“多有得罪,请见谅。”
将士摆摆手,似乎完全没有放在心上,径直走向案前,拿起另一半虎符和手中的拼在了一起。萧白玉抿抿唇,还是忍不住问道:“前方战势可好?”
将士大笑几声道:“邺城俱是老弱病残,毫无抵抗之力,现也就靠着城墙死撑,待我军两营弓箭手一到,破城便是易如反掌。”
萧白玉一时间心乱如麻,也顾不上再问其他,任由将士来去匆匆。但当他即将出帐时,萧白玉忽然察觉到周遭古怪的宁静,她向前几步拦住将士,清喝一声:“且慢!”
将士顿了顿,抬眼看她,萧白玉紧盯着他,试探性地问道:“你进帐前无人拦住你么?”
“我奉陛下之命前来,谁敢拦我,你赶快让开,延误军机可是大罪。”将士欲要绕过她,萧白玉却忽的出手,一手按住他肩膀,一手去夺他手中的虎符。
她虽不曾运上内功,但这一招也绝非是凡夫俗子所能躲开的,所以当这一招落空后便也彻底坐实了她的怀疑。她分明记得红药曾吩咐手下不许任何人进出帅帐,哪怕红药当真派人回来,守在金兵大营的人也绝不可能放他大摇大摆地进来,除非守在这里的人已经无法去揽他了。
一招落空后阎泣刀便紧接着挥了出来,即使没有注入内劲,精妙的刀法已封住了他所有的退路。可冒名的将士非但不退,腰间佩剑蹭的一声出鞘,重重的撞上了挥来的阎泣刀,刹那间剑身节节碎裂。
将士分毫未损,他眯了眯眼,神态几乎是刹那间就变了个模样,他扫了眼地上断裂的剑,又看了眼连退几步的萧白玉,诡谲的笑了起来:“阎泣刀,不错,看来王爷不曾骗我,这次果真有趣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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