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威将军,恭喜高升啊。今夜我等在太白楼略备薄酒,为将军洗尘,还望赏脸。”散朝后,几名官员满脸堆笑地围了过来。
清和元年六月底,于彻之与戚敬塘班师凯旋,皇帝为表彰他们的战功,特意亲至城门迎接,犒赏三军。
于彻之身为兵部左侍郎、内阁辅臣,官职上已无多少上升空间,皇帝便赐了许多钱物,加授“正治上卿”的勋位。
戚敬塘因为立了奇功,由从五品的卫所镇抚连跳三级,擢升为正四品指挥佥事,并授“明威将军”的荣衔,成为武官中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
于是不少嗅觉敏锐的官员便来沾这颗新星的光彩,一下朝就把他围住了。
戚敬塘抱拳笑道:“多谢诸位大人相邀,不过今夜戚某已有约,改日再聚啊,改日。”
“那明晚如何……”
“你们看那边,于阁老与谢阁老似乎起了争执,不知所为何事?”
官员们纷纷转头去看,戚敬塘趁机脚底抹油溜了。
出了皇城大明门,他租一辆马车,在车厢内换了套便服,吩咐车夫:“去黄华坊,苏阁老府上。”
车夫愣了一下,没说什么,顺顺当当把他送到目的地,收了车钱就走。戚敬塘上前叩门,半晌不见人应门,正在台阶下转来转去,巷子斜对面的臭豆腐店老板唤道:“哎,那位小哥,别敲了,敲也没用。”
“怎么回事?”戚敬塘凑过来问。
店老板用勺子敲了敲锅沿:“你买我一碗臭豆腐,我就告诉你。”
戚敬塘不喜欢屎味儿,但为了打听情况,还是捏着鼻子要了一碗。店老板笑道:“这就对了,我这豆腐闻着臭,吃着香,连苏大人也时不时来我店里——”
“苏大人?吃这玩意儿?”戚敬塘难以想象。
“呃,来我店里撸几把猫。”
一只圆滚滚的三花猫跳上桌,很神气地叫了声:“喵!”
戚敬塘敷衍地胡噜了一下猫脑门,又问:“你说敲门没用,是怎么回事?就算苏大人不在府中,也总该有仆役应门。”
店老板遗憾地说:“苏大人辞去官职,离开京城了。”
戚敬塘惊愕:“辞官……为何辞官?!”
“具体的不太清楚,传言说是因为锦衣……”店老板下意识地打了个激灵,含糊掉了那个词,“就那个沈什么出事,成了被缉捕的叛贼,连累到苏大人。他便引咎辞职了。”
戚敬塘一时没反应过来:……沈柒?叛贼?
“哦对了,可能也是因为患病。就出事的那几日,我看苏府大门一拨一拨的太医跑进跑出,连圣上都亲自来了。”店老板叹道,“要不怎么叫天妒英才,像苏大人这样为国为民的好官,又那么年轻,怎么偏偏就做不长久呢?”
戚敬塘脑子里茫然地乱成一团,放下几枚铜板,起身又走回苏府门口的台阶下,仰头看紧闭的大门。
他本是想来向苏晏道谢的——
说道谢并不准确,因为在整个京城没人瞧得起他的时候,只有苏晏力排众议,坚持提拔他领兵作战;在所有人都认定他已失败、溃逃乃至投敌时,也只有苏晏坚信他是在佯败诱敌,拼着官职不要就赌他一个险中求胜。
这份了解、支持、信任与知遇之恩,岂是简简单单一句感谢可以道尽的?
他想对苏晏说:“从今往后,凡苏相所言、所托,只要不违国法道义,戚某无不从命!”
还想说:“苏相,回春丹真的是好东西,您要是不嫌弃,这辈子的丹药我全包了。”
然而此时他只能看着紧闭的铜钉朱门发怔,半晌后叹口气,惆怅地走了。
下朝后,朱贺霖没有回乾清宫或奉先殿,而是转去御书房,一直批奏本直至掌灯时分。
魏良子叩请面圣,呈上几封由各地的锦衣卫暗探传来的密报。
如今锦衣卫又回到了群龙无首的状态中。沈柒素来把控得牢,从上到下一应都是他的人,若要彻底换血,得撸掉一大批。即便重新组建一套班子,也得花时间甄别与考核人才,仓促不得。
朱贺霖思来想去,觉得苏晏临走前的留言不仅是求情,也是一个颇为中肯的建议。
掌刑千户石檐霜与理刑千户韦缨是沈柒的左膀右臂,暗探头目高朔是他的眼睛,沈柒不在京城时,这三个人就可以撑起整个北镇抚司的运作。
沈柒脱逃时,他三人的确没有阻拦,但未必不忠于朝廷,也许真可以考虑让他们回到北镇抚司,将功折罪。
不过万一沈柒日后再来拉拢他们,他们会不会再次顾念旧情而暗中给予方便,这可不好说,须得有个牵制才好。
朱贺霖拿定了主意,吩咐富宝:“你亲自去一趟刑部大牢,向石、韦等人传朕的口谕,命他们将家族迁到京城来,在外城专门划出一块地皮居住,但不准他们去看望。什么时候戴罪立功抓到沈柒,什么时候才允许他们探亲。”
富宝躬身领旨,正要告退,朱贺霖又道:“出宫之前,先把蓝喜叫过来。”
蓝喜?富宝有些错愕:蓝公公是先帝惯用的老人了,曾经的内宫大珰没错,可惜一朝天子一朝臣,虽说如今仍顶着司礼监太监之衔,却是养老的状态,实权皆已落在他与成胜手上。眼下皇上怎么会忽然想起了蓝喜?
事关圣眷,富宝难免心生警惕,迟疑地说了句:“皇上有事尽管吩咐奴婢,奴婢年轻力壮,哪怕跑腿也比别人快几分。”
朱贺霖知道他在争宠,哂笑道:“你六岁入东宫侍奉,与朕一同长大,肚子里什么心思朕难道不知?放心,分不了你的宠。朕召蓝喜来,是因为他曾常年侍奉父皇左右,对父皇理政的思路与经略颇为了解。让他说些往事旧例,朕或许能借鉴一二。”
富宝这才松口气,赧然笑了笑:“奴婢可不就是怕自己愚笨,跟不上皇上的步伐,被您嫌弃么。”
“你已经够机灵的了。”不然能想出一招按图索骥,让爱华多绘制苏晏的油画,发往各府各州县衙门,命其派出衙役秘密寻访?苏晏的老家福州,早已派人去打探,但路途过于遥远,以他的病体未必能支撑到返乡,更有可能的是躲在邻近京畿的几个司……山东、山西、河南,还是南下漕河的沿线州县?朱贺霖垂目,手里折着密报的纸页,淡淡道,“去吧,跑腿去。”
富宝退下后没多久,蓝喜奉召前来,谨小慎微地向皇帝叩拜请安。
朱贺霖道:“大伴不必行此大礼,昔时父皇尚且多给你几分面子,朕难道是不念旧情的人么?”
他口中叫着“大伴”,蓝喜却从中听出了凛凛不可犯的皇权,顿首道:“奴婢老昏,能为圣主效力,感激涕零!”
能在父皇身边待这么多年的大太监,果然不是一般的人精。朱贺霖暗想,他知道我不喜被叫“皇爷”,叫“小爷”又显得他倚老卖老,干脆就都规避了,用了个文绉绉的“圣主”来拍马屁、表忠心,还真是树老心空,人老百通。
“朕召你来,是想了解一下父皇的兄弟。”
蓝喜试探地问:“豫王殿下?”
朱贺霖冷哼:“他?朕已经了解得够够的了。朕问的是辽王、卫王、谷王、宁王等一众亲王。父皇在位时,对这些庶出的兄弟可有什么说法?你且起身回话。”
蓝喜谢恩起身,仔细回忆后,不紧不慢地回答:“有。皇爷逐一点评过……”
朱贺霖一面用心听着,一面将折成方胜的密报在指间弹来绕去。
平坦的草地上耸立着一座高脚木屋。
草地前方横卧着一片碧蓝的野湖,后方山林环绕,郁郁葱葱。
木屋所用的木料,便是取材于后山中的核桃木,其质地温润细腻,坚实耐用而又纹理秀美,苏晏非常喜欢。
建造这座宽敞的大木屋,花了荆红追五天时间,当然苏晏也是有分工的,专门负责给建筑师递水和出主意。譬如离地三尺的高脚造型,就是他所建议,避免蛇虫鼠蚁来骚扰。
荆红追举一反三,在架空的地面移植了大片驱蚊草。夏夜里,驱蚊草微辛微凉的香气从地板缝隙间蒸上来,混着松木家具的清香,十分宜人。
屋子周围用裁剩的边角料木板做篱笆,拦的不是路人,因为最近的村落离此也有百里,拦的是误闯的野兽。
院中一棵大山桃树足有三丈高,树荫遮蔽了半个院子。
夏末的傍晚,苏晏就躺在树下的木摇椅上歇凉。荆红追坐在一旁的条石上,用指尖在石桌上划拉棋盘,线条横平竖直,石面在他指下如同软豆腐一般。划好了棋盘,他开始打磨黑白两色的鹅卵石,指尖又从刻刀变成了锉刀。
苏晏侧过脸看他:“你不是刚做了一副核桃木西洋棋,怎么又做起围棋来了?”
荆红追道:“大人想下。”
苏晏:“谁说的。你又不会围棋,我跟谁下?”
荆红追:“大人若是不想下,何必把棋谱也带来。”
苏晏的确带了一本集大成的棋谱,就是景隆帝在御书房里送他的那本,并着那幅《雨后风荷图》一起收在松木书桌的抽屉里。
“哦,原来大人不想下,那棋谱是拿着睹物思人用的。”
“——你这么爱拈酸,怎么不去帮我煮一壶酸梅汁?”
荆红追放下半成品棋子起身,走到湖边洗手,顺道把镇好的酸梅汁拿过来。
苏晏瞪着他手中的竹筒,噗嗤一声笑了:“真的是……还有你不会做的东西吗?把你扔进深山老林,怕不是能造出整座城池来。你这么能干,越发显得我懒成了一根废柴。”
荆红追在摇椅旁蹲下来,一边手搭他的脉门,检查体内气血,一边平静地问:“大人忘记我说过的话了?”
“什么?”
“在陕西时,大人曾问过我——”
是的,苏晏问过他:难道你就没想过,远离江湖纷争,归隐田园,过上安逸平静的日子?美貌的妻子在厨房洗手作羹汤,可爱的孩子绕着院中的大树追逐嬉戏,而你坐在树下微笑地看着,享受这天伦之乐?
而他当时的回答是:想过。但没有孩子,只有我和我渴慕的人。待在他身边的每一息,心中都充满无限喜悦,我要为他耕作、为他下厨,为他努力挣钱,为他端茶倒水,而他只要躺在树下我亲手编制的藤椅上,舒舒服服地听风吹过树梢的声音……
苏晏想起来了,脸颊慢慢染上一层薄红,轻叹道:“阿追……你要把我惯坏了。”
“我高兴。”荆红追扬了扬嘴角,露出一个浅淡而愉悦的笑容。
他松开苏晏的手腕:“吐纳术调理内息,效果还是挺明显的,可惜大人总不耐烦练气,说是在湖边打坐,其实都在偷偷钓鱼。”
苏晏有点儿尴尬,干笑一声:“我现在彻底相信自己和武功无缘,练功这么高难度的事,还是交给阿追吧。对了,怎么都不见你练功?”
荆红追道:“我一直在练。”
“有吗?”
“有。劈柴是练功,捕猎是练功,挑水、做饭、洗衣……都是练功。”
苏晏琢磨片刻,感慨:“你这是天人合一了啊,可别破碎虚空,飞升了。”
荆红追立刻道:“我就守在大人身边,哪儿也不去。”
苏晏大笑:“别守我了,干活儿去!”
荆红追继续打磨棋子。苏晏哼哼唧唧地唱:“你耕田来~你织布,你挑水来~你浇园……”
阿追,酸梅汁不冰了。
阿追,晚餐我们吃红烧野兔。
阿追,做个独木舟怎么样,我们去湖中央钓鱼。
阿追……阿追……
半夜里,苏晏热醒过来,身上寝衣解得七零八落。借着窗外透进的月光,他看见相邻的木床上,荆红追背对着他纹丝不动,便轻手轻脚地挪过去,从背后抱住了荆红追,低声道:“我知道你没睡,来,用内力降个温?”
荆红追的声音有些干涩:“好,大人回自己床上等一下,我马上来。”
苏晏的手摸到他的腰腹处,碰到了几根细长的硬物……是银针。苏晏吓一跳,猛地坐起身:“你在做什么,给自己针灸?你生病了?”
荆红追很有些狼狈,匆匆拔出了扎在穴位上的七八根长针,丢在床下,闷声道:“大概有点中暑,针灸完就没事了。睡吧,大人,我给你打扇子。”
武功高手中什么暑!苏晏越发觉得不对劲,把他掰过来上下摸索,摸到了一杆蓄势待发的长枪。
苏晏怔住,这才意识到,他们在此隐居了两个月,竟是一次肌肤之亲都没有发生过。荆红追为了不打扰他养病,甚至另外打造了一张床,摆在他的床旁边。
幽暗中看不清彼此的模样,但苏晏觉得自己的脸烧得厉害,浑身上下越发燥热了。他用手指拨弄那杆枪,呼吸有些急促:“我好了。”
“还没好彻底……”
“我不管!你是自己脱,还是我帮你脱?”
荆红追状似无奈地笑笑:“不敢劳烦大人,属下自己来。”
苏晏扑在他身上:“这就对了,乖乖脱衣服,爷疼你。”
荆红追难耐激动与兴奋,翻个身把他的大人圈在身下,哑声道:“大人疼我,轻点*。”
苏晏吃吃地笑,伸手搂住荆红追的脖子,热切地吻上去。换气的间隙,他低声说:“阿追……我爱你。”
荆红追僵了一下,手上力道失控,扯破了自己的裤子。
松木床嘎吱嘎吱摇晃大半夜,到天快亮时终于负荷不住,塌了一条床腿。
——明天得再打造一张更大、更结实的床了,荆红追心满意足地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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