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药水味混杂的恐惧,医疗仪器发出尖锐的悲鸣,一个十七岁少女的生命力,也仿佛在那声悲鸣中被抽尽。
来不及崩溃,少女又被带到某个看不见阳光的房间,冰冷的台面上赫然摆放着一具浮肿到看不清五官的尸体,却要被逼着指认,那是她的母亲。
遗物,她不敢接手。
她知道只要一接过来,她就没有妈妈了。
一个男人风尘仆仆地赶来,二话不说给了她狠狠一个耳光,在警察医生们的控制下,指着她的鼻子冲她歇斯底里地喊出了一句话。
一瞬间,耳鸣。
像蒸汽火车轰隆而过,像损坏的留声机呲啦作响,尖锐的悲鸣反复,丧钟敲响,她听不清,或许也不愿听清。
而此刻,这个男人就坐在自己面前,她不敢正视一眼,不敢多看那染白的鬓角一眼。耳朵里,似乎又敲响了丧钟。
仿佛,就是为她敲响。
“叔叔,对不起,我不知道您是……”姜亦恩慌忙解释:“而且我……我不是安医生女朋友,我以为您图谋不轨……情急之下才这么说的……”说道着,越发没底气。
席贤那双微露苍老的眼里,看不出悲喜,也看不出惊异,只是平和地点点头。
姜亦恩不知所措,慌忙间转头看了一眼身边的安寻,见她面色苍白,双唇紧闭,低垂的眼眸里看不见任何情绪,唯有空洞和麻木。心里一阵绞痛,却无能为力。
“安姐姐……”
她虽然不知道他们之间具体发生过什么,但显然,安寻很不愿见到她的父亲。姜亦恩想护住安寻,却也不能对安寻的父亲不敬,能做的,只有暗下握住身边那只无助捏紧拳头的手。
安寻微微一颤,整个人从回忆里抽离,仿佛是终于抓到救命稻草,暗暗松下一口气,松开拳头,手心翻转,紧紧相握。
“小……”
席贤正要开口,安寻急忙制止道:“叫我安寻就好。”,冷着脸,像和一个刚刚见面的陌生人对话。
空气又凝沉许久,看着那相顾无言的父女俩,姜亦恩越发坐立难安,主动开了个话题:“叔叔回国多久了,怎么不回家住呢?您不用顾及我们的,我们可以把房子给您腾出来。”
安寻抬眼一望,眼睛里,其实是有些许期待的。
席贤眼底犹豫了片刻,手心在膝盖上来回摩挲两下,才看着安寻缓缓开口解释道:“不用麻烦了,我这次回国,是有些事情要办,所以,还没来得及跟你联系。”
“我知道,您一直都很忙。”安寻只觉得自己期待可笑至极,抿了口可乐,刺得像喝了砒霜,不禁眉间紧锁。
姜亦恩看见席贤摸了把他的络腮胡,样子显然有些焦灼。心里头也觉得他挺可怜的,到了这个年纪,在自己女儿面前,居然连说话都要再三斟酌。
“小寻,其实我……打算再婚了。对方,是音乐学院的教授。”
“什么?”安寻停滞了一瞬,心里头咯噔一下,表情也再难冷静,抬眼时,全是疑惑不解:“您……爱上别的女人了?”
席贤苦涩一笑:“我们这个年纪,谈不上什么爱不爱了,就是想找个伴儿过日子。不过,小杨确实是个有魅力的女人,开朗热情,活泼大方……和你的母亲,完全不一样。”
安寻怔住片刻。
“什么叫和妈妈完全不一样?妈妈嫁给你以前没有开朗热情过吗?!是谁私自终止了她在乐团的合同,每天逼着她相夫教子,是谁她让她得了抑郁症?!现在……反倒怪她不开朗吗?!”
言语间,情绪激动地站了起来,桌子餐盘一阵响动,惹得周围人侧目。
姜亦恩第一次看见安寻如此失态,多少有些不知所措。关于这对父女之间的矛盾,她似乎也听懂了一些。
“安姐姐……”拉了拉她的手,这种时候,好像帮谁都是错:“你……别又气得胃疼了……”
安寻尽力平息着怒火,坐下后侧脸深叹了一口,意识到自己的过激,还是轻声道了句:“对不起。”
席贤一声叹息,这些年,从坚持到放弃到转移的过程,如人饮水,冷暖自知。他本也不奢求女儿能够理解,才预隐瞒。
无奈道:“小寻,这几年,一直是你杨阿姨陪着我,人心都是肉长的啊,就算是块磐石,也该转移了。”
安寻如鲠在喉,她当然理解父亲的话,她知道这个世上绝大多数人丧偶后都会另谋新欢。只是,她以为父亲会不一样。
这么多年来,父亲对母亲的爱,是她引以为傲的东西,也是她原生家庭里仅存的一点欣慰。
所以,她是相信爱情的。
就因为笃定了父亲会孤独终老,她才不敢一个人追求幸福。才会在下定决心要和姜亦恩在一起的那一刻,觉得无比地罪恶、亏欠。
可是,她太爱她了。
爱到战胜了那份罪恶感,爱到即便苦痛挣扎,也放不了手了。
既然自己这个“杀人凶手”都已经决定开始新的生活,又哪里有资格苛责父亲的不忠。况且,父亲终于放弃了对母亲的执念,也算是消减了自己的罪过,应该如释重负才对啊。
“我知道了。”
即便那理智劝慰着自己,可那句“我祝福您”,终是没能说出口。
“还没跟您介绍,姜亦恩,仁卓医大的研究生,我的未婚妻。”
是如释重负后的解脱,还是赌气报复,安寻自己也分不清楚,留在心里的,只有百感交集。
姜亦恩眼眉顿然撩起,惊异地望着安寻。
脸和脖子都在一瞬间红得发烫,她以为情急之下的莽撞会给安寻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才慌忙解释误会,却不料,安寻会以这样的身份,把她介绍给自己的父亲。
置身事外的姜亦恩,面对安寻的肯定,心里头是炸裂般的惊喜,紧了紧握住的手,直了直腰杆,乖巧又沉稳地重新打了个招呼。
“叔叔,我一定会照顾好安姐姐的。”
席贤早就看出了端倪,现下除了惊异于女儿的坦白,也并无太多困惑。实际上,他也自认自己没有资格去操心女儿的终身大事。
所以今天安寻身边不管是谁,他都只能点头道:“好,都好。小寻能够打开心结,我……心里头高兴。”
安寻则不留情面地顶一句:“高兴?是嘛……我也值得您一句高兴?我还以为妈妈和忆儿走了,您就再也不会高兴了。”
而后,又是死寂一般的沉默。
“时间也不早了,我就不打扰你们吃午餐了。”菜还没上齐,席贤就起身打算离开,对此,安寻也没有挽留。
到底,席贤是不敢面对安寻的,一个父亲对女儿的亏欠,始终用逃避来解决。却是越逃避,越亏欠,直到相顾无言、形同陌路,也不知道是可恨,还是可悲。
直到背对着自己的女儿,他才含着泪说出了埋藏了十几年的真心话。
“当年的事,不是你的错。”
“作为丈夫和父亲,没能护好你们,是我的过失。是我的一意孤行,捆绑了你的母亲,才酿成大祸……”
“小爱,爸爸真的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你,我失去了妻子和小女儿,也差点失去你……”
“当年听到噩耗的时候,你不知道我有多庆幸你还活着。留下一个也好啊……可是我却对你说了那样话……”
“原谅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对不起。”
席贤离开了,安寻始终没有再看一眼他的背影。
小爱啊,她都快忘记了自己还有这个乳名,她都快忘记了父母说过她是他们爱的凝聚。
耳边似乎又传来了医疗仪器尖锐的悲鸣,脸颊上的留了十五年的掌印又开始热辣疼痛,她终于敢听清回忆里男人歇斯底里的那句话。
“为什么死的不是你!”
她本死里逃生,在那一刻,死得彻底。
席贤在无数个夜里为那一时的失言悔恨、心痛,看着人不像人、鬼不像鬼的女儿,他无力面对,只能选择在安寻成年后带着全部行李消失在她的生活里。
殊不知,那是杀人诛心。
姜亦恩看着眼前这幅破碎的画面,被承认的欢愉早就消失殆尽,剩下的只有不尽心痛,想说点什么,一切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想做点什么,又生怕稍有不慎就是雪上加霜。
无力感,快把她淹没了。
“小恩,你有糖吗?”
安寻出人意料的先开了口,是一声克制,低哑又苍凉,而后还是勉强地扬了扬嘴角,垂着头,满眼凄楚。
“咖啡太苦了,想吃点甜的。”
姜亦恩紧握的那只手,颤抖了不知多久,她感受得到安寻已经浑身冰凉到麻木,感受得到她在拼命压着崩溃,才勉强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这个傻瓜啊……
居然连自己喝的是可乐,都忘了。
这是安寻第一次主动问她要糖,她知道之前给她的每一颗她都没有吃。
她又哪里是在要糖,她在求救啊。
姜亦恩沉默不语,紧紧抱住了安寻,却没有得到任何回应,那人只是僵坐着颤抖,丝毫没有为这个拥抱动容转身。
无可奈何,只能强忍着泪从包里翻出了一颗牛奶糖,递到安寻手心,看着她即刻就胡乱撕了糖纸塞进嘴里。
心里,只有绞痛万千。
“不是说吃了糖就不苦了吗?为什么……为什么还是好苦……”
牛奶糖麻木地躺在在嘴里,融化不了一丝一毫,也驱散不了一点一滴,安寻压抑着喘息,止不住颤抖,终于撑不住崩溃,忍不了泪眼决堤。
太久没有接触到甜味,放在嘴里只觉得突兀反胃,一阵恶心后,猛然弯下腰吐进垃圾桶里,引得阵阵干呕。
几乎,又一次要痛到昏厥。
“安姐姐……”
姜亦恩已经不知道如何形容心里的苦痛了,千万利刀剜心都不过如此,眼看着心爱的人儿痛不欲生,自己能做的,居然就只是给一颗毫无作用的糖吗?
不,绝不可以。
“寻儿,我教你吃糖。”
姜亦恩伸手拉上了卡座的围帘,放了一颗奶糖入口,倾身拥住她的人儿,送上,清甜的吻。
“小恩,不要……”
舌尖在奶甜的味道里反复撩拨,片刻,丝丝送入那还在挣扎逃离的唇。
安寻无力抵抗,手还在怀里推搡,红唇却本能地吮吸着女孩送来的甘甜,身体阵阵酥麻,泪水不断涌落。
终于,放弃了挣扎。
不禁唇齿微离,一声轻叹,也让她的女孩乘虚而入,撩动着奶糖游走反复,融化成让人沦陷的蜜汁。
好甜,好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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