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恨不了任何人,该被我憎恨的人已经死了。”
饱含深意的话说出时,陆远看着月光下的姜春阳变得激动了起来,他摊开了双手,根本不把自己当目标的露出胸膛,像是一个被人强行玷污的女人光着身子躺在地上大喊:“看啊?你们来看啊!看看到底是我不守妇道,还是我的脆弱活该被这个世界――蹂—――躏—――。”
无法诉说的感觉萦绕而出,在场的每一个人都把目光放在了姜春阳的身上,而不是手里那对准凶犯的枪械准星。
陆远停顿了些许,让整个对话过程开始拉长,这不是他不想说些什么、不想问些什么,是在等那涌出的感觉慢慢释放,谁接受一件事的时候都得有过过程。就像姜春阳,他的生命里最悲惨的阶段没有过程,命运强按着他的头逼着他接受,当他反抗,把屠户一家都杀了,以为这就是世界上最痛的快报复、解决内心压抑的唯一办法时,在回过神来,却始终未曾得到应有的舒缓。只剩下无奈。
杀一个人而无法撤销心里的恨,那杀人有什么用?
躲在深山里背着通缉令的姜春阳还是恨屠户李万山,屠户的死改变不了任何事情,即便他不死,被姜春阳报警后认罪伏法也无法抹去对姜春阳造成的伤害,这种伤害的持久性叫——无法撤销。
“你怎么恨上神的?”
姜春阳愣了一下,不解的问道:“我为什么要恨神?”
这次轮到陆远诧异了,很明显,他的犯罪心理学推断出了偏差,因为到了这个阶段,姜春阳已经没有任何必要撒谎了,反正最后的结局都是死。
“我不恨神,神有什么用?在我最痛苦的日子里曾日夜祈祷,请求满天神佛别让悲惨的事情再次发生,我不想、也不愿意在看见李万山。知道为什么吗?因为在被李万山强迫我……”他说到这用力咬了咬嘴唇,直到月光下的嘴唇发白、流出鲜血才于疼痛中清醒过来道:“之后,我发现自己连看毛片都无法对女性在产生任何兴趣了,反而看见那个男人……”
那种羞愧让他低下了头,整个身体仿佛无法支撑身上压着他的苦痛,姜春阳蹲了下去,再也不是那个月光下面如死灰的凶手,变成了,一个真正意义上背负无法承受之罪的大男孩。他,再也扛不动身上的罪恶,那里隐藏着无法触及的伤。
“我不恨神,即便杀了屠户以后也不恨神,只恨自己的愚昧,不明白自己怎么会寄希望于虚无缥缈的他们。”姜春阳继续道:“杀了李万山变得无比空洞的我打算离开这座大山了,但我的生命里除了海市外,其他地方都标注着‘陌生’的标签。我去了海市,在深夜里漫无目的的走在海市街头,整个人生都失去了方向。”
“可我看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人,他跪在关上大门的寺庙门口,虔诚的等待着第二天清晨进去烧头一柱香,嘴里不停祈求佛祖保佑……他怎么会这么笨?怎么会笨到要那泥胎来保佑谁也无法改变的未来?”
姜春阳抬起头,仿佛恶魔附体,整个凶神恶煞般的站了起来:“一股恨意由我的胸口冒起,跪在寺庙前的那个人变了,不再是陌生人,而是变成了我自己!”
“我看见我自己跪在寺庙前,拼命祈祷的别让李万山在靠近我,永远都别让屠户哪一家出现。”
一种可以被理解的疯狂正在出现,这疯狂不是对神的痛恨,不是反信仰,是恨自己,恨一个没用到只有痛苦来临才知道报复,而不是当时进行反抗的自己。
“我杀了他,就在他跪在那祈祷的时候走了过去,用杀了李万山的从那个信徒背后直接抹过他的脖子!”
“随后我用力抱紧了他,轻柔的说着‘挣扎吧,很快痛苦就要结束了,这个世界上再也不会有人来伤害你了,你安全了。’,不知道为什么,说出这番话的时候我好像解脱了,我不在去想象西岭村发生过的一切,我帮了我自己,让我自己有勇气。”
姜春阳彻底放松道:“你不会信的,我是哼着歌回到山里的,然后我清晰了那件满是鲜血的衣服……那一觉,是所有事情发生以来,睡的最安稳的,第二天中午醒来时,我身上焕发着活力,一点都不觉得累。”
陆远的心凉了,那画面在他脑海里呈现的瞬间,他对犯罪心理学的了解完全崩塌,人永远不是有迹可循的生物,更何况心理。他看到了一个在心理层面上扭曲到根本无法推测的生命,这生命按照命运早就安排好的轨迹跌跌撞撞,还自己以为是看见擎天柱的泼猴,根本就不清楚那是多么大的五指山。
“我的生命有意义了。”姜春阳说完这句话,完全忽略了一直以来身上的烙印,从第一次杀人开始,他砍了李万山屠户的脖子造成了对方死亡,而后,这种杀人方式已经不知不觉间融入在他的世界里,彻底成为了他的仪式。
陆远肯定姜春阳的仪式是在完全无意识的情况下形成的,就像是他的诉求连自己都不知道。
“你们这些警察不该进山,不该守住洞口,也不该阻止我取自己的这套衣服,这是唯一能让我走出大山的工具,因为,我得穿着它。”只有穿着这件衣服,姜春阳才觉得自己是个人,不是这深山老林里的野兽。
陆远补充道:“后来你发现第一次死掉的人并没有人民众惊醒,依然有人去教堂祈祷,所以,你又一次动手了。”
“没错!”
“这些蠢货似乎没看到我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就摆在他们眼前!”姜春阳完全进入了刚愎自用的状态:“他们在忽视我,刻意对我视而不见,当我再次进入海市,发现报摊上的媒体都没有对案情进行报道……和以前一样,没有人知道我的存在。”
这才是姜春阳的诉求!
不是求媒体的宣传来扩大反信仰杀人案的影响力,不是要那些信徒迷途知返,是孤独,是深深锁在他心里,始终未曾改变过的孤独在夜空下嚎叫。
他希望该有人能听见这声音,希望有人侧目,普通人也好,变态也好,无论做什么都是为了获取反馈,哪怕这反馈只是完成一件事的成就感。但,若这反馈不存在,你无论做了什么都只有失落,也就是陆远第一次判断姜春阳在道观前杀了人之后,冲着神像咆哮的失落,因为他根本无法获得反馈。
也可以理解成,其实姜春阳有两个灵魂,一个,是凶恶的到处杀人的他,他疯狂、凶狠、露着獠牙一击致命;另一个,只是个孩子,他看着自己杀人却无力阻止,只能无助的狂喊‘谁来帮帮我,求你们了’!
“他们看不见我,或者,他们不想看见我,拿我当孤魂野鬼……我不管……我不管……”到这,姜春阳的话语开始变得乱七八糟,言语混乱却还是能让人明白他的意思,很显然,混乱的只是他自己。
“我一定得让他们看见我,不管他们愿意不愿意,都必须看到我!”
陆远接话道:“所以,第二次杀人和帮助自己无关,你在乎的是自己被忽视了。”
“你不在乎吗!”
姜春阳站了起来,奋力踏出两步隔空望着陆远,目光之犀利让人畏惧,陆远身边的特警再次传出了警示:“别动!”
“在动开枪了!”
姜春阳停下了脚步,陆远则非常认真的思考姜春阳的问题,答案是,他在乎。
他怎么可能不在乎?
现而今,他正在为重新回到学术界得到认可而努力,不然,怎么会在8.23案发现场出那么多力、又怎么会跟着郑义进山,他不在乎会付出这么多吗?他在乎,甚至,他可能比姜春阳更在乎,区别在于他可以通过正常的方法实现自己的目标,而姜春阳这辈子都不可能了。
姜春阳不再理会陆远,继续道:“我杀了第二个人,然后就躲在犯罪现场附近的巷子里看着,看着那些警察在那不停的忙着,看见他们恨我的表情,看见那些想要来采访的媒体被拒绝……我感觉到危险了。看到这一切的时候,这帮人有多么希望抓到我让我心知肚明,所以,接下来的行动必须无比小心,得,选一个别人找不到的地方。”
“怎么确认第三个被杀目标的?”陆远问了一句,郑义所说的凶手有反侦察能力这件事又被解释了出来,很显然,姜春阳早就没有了回头路,唯一的奢望,就是晚一点被抓到。
“不用确认,我认识第三个人,他信很多神,家里供着黄大仙,脖子上带着佛牌,车里还挂着十字架,反正这个世界上只要有的神他都信,他是我们高中学校里小卖店的老板,和我们村正在读高三的李小曼勾勾搭搭已经不是一个学期了,在我上学的时候,他就经常来西岭村和李小曼私会,有时候李小曼还会和他一起坐公交回来,他就送到公交站,我看见过不是一回两回了。”
两次毫无目的的选择让警方乱了视线,当姜春阳对自己的犯罪有了规划,一下就从警方的侦察陷阱中逃了出来,当时的市局刑警恐怕正盯着市里为数不多的信仰之地,却根本不清楚姜春阳已经把案发地点放在了西岭村附近被废弃的道观内。
“有意思的是,当我确定了目标,目标人物却非常配合的出现在公交站。我就在村口等着,等着这个穿的溜光水滑儿的混蛋和才上高三的小姑娘偷着勾搭完。幸运的事情再次发生了,他出来的时候是一个人,公交车站也正好只有他一个人,于是,这个准备在公交车站等末班车的人被我用刀架在了脖子上,一路威胁着,走向那个西岭村孩子儿时玩耍才回去的道观。”
“那儿是个安静的地方,现在这些孩子早早有了手机后,都已经不在去山脚下玩了,所以我确定,非常确定不会有人打扰我。”
姜春阳炫耀自己战果般诉说道:“有意思的事还在发生,他不断在求我,求我不要伤害他,告诉我他要结婚了,让我放他一条生路,为此,他愿意把脖子上纯金的佛牌给我,还有兜里的几百块钱。”
“我要钱干什么?”
这话说的一点都不亏心,像是一个艺术家无比嫌弃钱的铜臭气。
“后来,他看见了废弃的道观开始求神。”
姜春阳笑了,沙哑的笑声在山坡上一阵阵传出:“我没着急杀他,我让他求神,我让他在我的刀口下求了整整一个晚上,我给了他足够的时间来证明他的愚蠢,来惩罚所有人对我的忽视,而后,我就在天亮那一刻割断了他脖子上的血管!”
告诉他:“这个世界上真的没有神,在你求神拜佛时,最后于身前放一块镜子,那样,就能看见自己的懦弱。”
“呵呵……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姜春阳笑着,陆远听完他的讲述仿佛亲眼看到了一个生命的枯萎,像是一朵娇艳欲滴的食人花,无论是否邪恶,起码它还开着,可这一秒,这朵食人花开始变黄了。
“说完了?”
陆远看着姜春阳,他总算明白姜春阳为什么要对那件衣服如此重视,又为什么为了那件衣服要和郑义动刀,他要的不是衣服,是生活里总得有点什么让我们不孤独。偏偏在姜春阳的世界里,除了杀人的时候,他一直孤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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