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时距离酉时还有一个时辰,佟安直接领着薛讷进了大慈恩寺,张构先回去了。
在酒楼与张构分手后,佟安对着薛讷笑了笑,道:“你和张师弟认识有多久了?”
薛讷想了想,认真回答:“我们今日方才认识。”
“那他为何这么看中你?”佟安奇道。
薛讷沉默了一会,道:“张兄是个古道热肠的人,得知我最近遇到了困难,这才鼎力相助。”
佟安脸上的笑容立刻消失了,将双手负在身后,踏着大步向大慈恩寺返回。
薛讷走到他身边时,他转头瞪了薛讷一眼。
薛讷一转念间,便明白这眼神含义,落后一步跟在佟安身后。
佟安一边走着,一边问道:“你以前是做什么的?”
薛讷答道:“负责某个地方的治安。”
佟安咧嘴笑了笑,道:
“是混城南那一带的吧。啧啧,那里我熟的很,听说最近道上又乱了起来,竹叶帮的钟老大都被人给杀了,你知道不?”
薛讷摇了摇头。
佟安撇了撇嘴,心道:“连这么大的消息都不知道,一定是个小喽喽。”不再找薛讷搭话。
两人来到大慈恩寺后门,佟安淡淡道:“你是住寺里还是住外面?”
“住外面。”
佟安劝道:“要不然就住寺里吧,每天也可以多干几个时辰,我们是按时辰计工钱的。”
薛讷道:“多谢您的好意,不过我家里最近出了点事,可能会有一些突发状况,我还是住外面比较安心。”
佟安撇了撇嘴道:“那随便你了,我等会帮你去找寺庙的僧人办一块木牌,你就可以自由从后门进出了。”
“有劳了。”
随着佟安进寺后,薛讷注意到寺庙后院有许多喇嘛行走,疑惑道:“大慈恩寺中何时多了些喇嘛?”
佟安撇嘴道:“都是些吐蕃来的番僧,来找咱们唐朝的大师论佛法的,野的很,你遇到他们时小心些。”
薛讷点了点头。
行不多时,渐渐来到寺庙后山,只见一面巨大的山壁附近,出现一排青砖黄瓦的僧舍。
一群和尚和匠人正站在山壁面前。
走的近了,原来山壁上正在修建一座大佛。
大佛高达十几丈,已经修建了大半,只差一颗脑袋和右手。
为了修建大佛,石匠们在山壁上开凿了很多陡峭的石阶。
不少匠人腰间系着绳子,正在石阶上行走。
佟安昂着头,叉着双手道:“这座大佛可是大慈恩寺主持,玄奘大师亲自找上我的。”
朝着北面一拱手,道:
“据说连皇后殿下也在关注这尊佛像。若不是张师弟亲自请托,我是不会让不知底细的人,参与到这么重要的活计里来,你最好明白这一点。”
薛讷道:“您请放心,我这里决计不会出疏漏。”
佟安哈哈笑道:“凿石的活我可不放心让你干,你帮忙搬石头就行了,放心,工钱少不了你的。”
薛讷点头答应一声。
佟安见薛讷还算知趣,对他印象又好了一层,说道:“跟我过来瞧瞧吧。”
说着向佛像走去。
两人来到佛像前,一名僧人忽然向佟安走了过来。
薛讷微微一惊,那僧人浓眉大眼,双目炯炯有神,与他以前见到的僧人大为不同。
那僧人走近后,浓眉一挑,道:“佟大师,您上哪去了?”
佟安咧嘴笑道:
“对不住,弘安大师,我师弟过来找我。你也知道,他是神火坊的吏匠,架子大的很,我若不去,只怕他以后不认我这个师兄了。”
弘安大师哼了一声,道:
“这差使的紧要性你应该明白,若是出了岔子,皇后殿下怪罪下来,别说你师弟是神火坊吏匠,就算他是坊监,也救不了你。”
佟安笑呵呵道:“是是是,您放心,出不了岔子。”
弘安大师离去后,佟安狠狠吐了口涂抹,冷哼道:
“臭秃驴,以为我不知道你偷偷摸摸在佛像上搞鬼吗,到时候真出了篓子,也是你干的好事!”
薛讷皱眉道:“佟兄,你在说什么?”
佟安转过头,瞪眼道:“你叫我什么?”
“呃……不知我应该……”
佟安哼了一声,道:“你就和他们一样,叫我头儿就行了。”
薛讷点了点头,道:“头儿,您刚才说这和尚在佛像上搞鬼,是什么意思?”
佟安瞪眼道:“我说了吗?你听错了吧,好了,我先带你去领进出的令牌,领完你就回去,明天辰时再过来上工。”
薛讷回到王府时,刚好酉时初分。
王府大门开着,说明武承嗣还没有回府。
进府后,他顺着长廊来到东跨院,瞧见庭院中薛玉锦、李芷盈和程彩衣正围坐在石桌上说话。
程彩衣瞧见他后,站起身道:“玉锦,天色不早了,我今儿个先回去了,明天再来找你,咱们一起去大慈恩寺。”
薛玉锦笑道:“好呀,你可记得早点过来。”
薛讷暗暗感叹,薛家落此境地,妹妹的两个朋友却不离不弃,令他既惭愧又欣慰。
李芷盈送程彩衣离开了,薛玉锦来到薛讷身边,笑嘻嘻道:“兄长,你瞧这是什么?”
将背在身后的手伸了过来,手上竟提着个大袋子。
摊开一看,里面尽是一吊一吊的铜钱,有好几十贯。
薛讷吃惊道:“这些钱你哪来的?”
薛玉锦笑道:
“今日下午,萧家大小姐邀请各府的小姐过府开了一场文酒之会,芷盈还有彩衣陪着我去了,我在会上将一些衣服和首饰都卖给那些参会的女子。”
薛讷怔了怔,低着头道:“你一定受了不少委屈吧。”
薛玉锦五指握紧了一些。
正如薛讷所说,那些豪门命妇看她的眼神,与她说话的态度都变了。
若非看在李芷盈和程彩衣面上,她很可能一件都卖不出去。
薛玉锦强笑道:“才没有呢,她们都很同情我的遭遇,你别多想。”
顿了一下,接着道:“对了,彩衣有一个朋友,准备出售丰乐坊的一处宅院,我过去瞧了一眼,那宅子占地两亩,若是买下来够我们一家人住了。”
薛讷皱眉道:“丰乐坊的房子价格不低,两亩地的宅子,只怕没有两百贯钱的话很难买到。”
薛玉锦笑道:“彩衣说那宅子原本是她那朋友的哥哥买来斗鸡的场所。里面养过鸡,有股怪味,因此价格卖的很低,只要一百贯钱!”
薛讷沉吟不语。
就算有点味道,也不可能降价这么多,这中间一定有程家的人情在里面。
薛玉锦小心翼翼道:“兄长,你不同意买这座宅子吗?”
薛讷微笑道:“怎么会,过几日我再把我那套明光铠卖了,差不多就能凑齐置办家具的钱,等父亲和老二他们回京了,也能有一个安身所在。”
薛玉锦咬着嘴唇道:“就怕爹爹要受牢狱之灾。”
薛讷安慰道:“不会的,父亲以前毕竟对朝廷有大功,再加上周王殿下从中斡旋,情况不会那么遭的。”
薛玉锦点了点头,道:“对了,兄长,张构带你去见的得那人怎么样,找到差使了吗?”
“多亏张兄帮忙,找到一份工匠的活计,工钱应该还不错。”
薛玉锦十分高兴,笑道:“没想到他还挺仗义。”
便在这时,王府家丁忽然来报,武承嗣回府了,请二人去偏厅一起用膳。
兄妹俩来到偏厅时,发现张构和徐文清也在。
薛玉锦为薛讷的事向张构道谢,张构连连摆手道:“一点小事,薛姑娘不必如此。”
武承嗣和妻子坐在上首,一边伸手示意四人落座,一边笑问:“玉锦妹子,你们在说什么呢?”
薛玉锦笑道:“张公子帮我兄长找到一份活计哩。”
“哦,是什么活?”武承嗣问。
薛讷脸颊微红,有些羞赧的说:“大慈恩寺最近在修一座佛像,张兄介绍我过去,帮忙修建佛像,卖些力气。”
武承嗣沉默半晌,倒了杯酒,沉声道:
“薛兄遭逢如此变故,却能重新振作精神,令人敬佩。若我换作你,只怕现在还在自怨自艾,我敬你一杯。”
薛讷抬头望着武承嗣,眸光不住闪动。
他并非钢铁,心中也充满失落和不甘,只不过为了家人,将这些情绪强压心底。
武承嗣的理解,让他体会到士遇知己的感觉。一言不发,倒酒与武承嗣干了一杯。
一旁的薛玉锦见武承嗣如此看中兄长,心中十分欢喜,道:“武大哥,我今天下午和芷盈、彩衣去了萧府,将我大部分的衣服和首饰都卖了。”
只见她目露期盼之色,显然是想得到武承嗣夸奖。
“你也做的很对,看到你们两人,我相信你们薛家一定能够东山再起!”武承嗣微笑道。
薛讷目光炯炯,心中极受鼓舞。
这句话由别人说,那只是安慰。武承嗣说出来,意义却大为不同。
薛玉锦偷偷瞧了武承嗣一眼,低声道:“爹爹这次的罪名这么大,又有东宫亲自盯着,我怕……爹爹等不到那一天了。”
徐文清道:“你不用担心呀,有殿下在,一定不会有事的。”
末了,她似乎怕自己的话没有说服力,补充道:“我爹爹就是殿下救出来的!”
薛家兄妹将目光都看向武承嗣,希望能得他一句承诺。
武承嗣沉默了一会,缓缓道:
“我虽不能保证薛大将军洗刷冤屈,但至少可以保证他平安无事,既不会定死罪,也不会有牢狱之灾。”
薛玉锦热泪盈眶,擦了擦眼角,笑道:“武大哥,我和兄长打算在丰乐坊买座宅子,到时候爹爹回来后,也能有个住的地方。”
“乔迁之日,我和芷盈一定第一个捧场。”武承嗣微笑道。
一顿便饭吃完后,武承嗣和李芷盈一起洗了个鸳鸯浴。
洗完后,两人一同回到寝殿。武承嗣靠在床上,双手搭在脑后,李芷盈则坐在梳妆台前梳头。
寝殿内摆着三个火炉,就算穿着单衣也不会寒冷。
李芷盈透过铜镜,瞧见武承嗣眉头紧皱,手上梳头的动作不禁慢了下来。
这几天武承嗣在外时,虽然总挂着笑容,但回到寝殿后,总会露出这样一副心事重重的表情。
她知道丈夫必定遇到什么难题。
本来这几天她一直想提兄长李敬业的事,让丈夫帮忙安排一下。
瞧见他这副表情,又总觉得时机并不恰当。
便在这时,武承嗣开口了。
“夫人,徐姑娘的身体调养的怎么样了,何时可以开始治疗眼睛?”
“啊,再过半个月就可以开始了。”李芷盈急忙回答。
武承嗣注意到妻子表情有异,道:“夫人,你怎么了?是不是有什么事?”
李芷盈迟疑了一下,小声道:
“夫君,我兄长最近一直都在城南与一帮地痞无赖厮混,祖父也不管他,我……我有些担心。”
武承嗣沉默了一会,道:“你是希望我把他调入军营吧?”
李芷盈低着头道:“我觉得那里的环境,应该对他更好一些。”
武承嗣站起身,来到妻子身边,将她搂在怀里,轻轻道:“你兄长的坎在他脑袋里,别人都帮不了他,需要他自己顿悟才行,就像薛家大郎一样。”
李芷盈幽幽道:“可我怕他会就此一蹶不振呢。”
武承嗣想了想,道:“你平时有空就多去瞧瞧他,也不必让他怎么做,只需让他感受到你的关心和担忧。我相信他迟早能醒悟过来。”
李芷盈点了点头,轻轻靠在武承嗣身上。
就在这时,小丫鬟玉绵忽然进入寝殿。
瞧见两人抱在一起,她还以为二人要做羞人的事情,急急忙忙的转过身,道:“王爷,大、大理寺的诸葛少卿和聂寺丞求见!”
武承嗣心中一动,这么晚了二人还来求见,必定有什么重要的事。
李芷盈松开双手,微笑道:“夫君,你快去吧。”
来到书房,只见诸葛南兴奋的满脸通红,脸上就像写着“我有好消息”一样。
聂子云则沉静的多。
武承嗣刚进门,诸葛南便迫不及待的说:“殿下,我们查到蔡阳线索了!”
武承嗣眸光一亮,道:“哦?”
诸葛南道:“我们一直暗中盯着蔡阳的手下,发现其中一人最近在城南买凶,杀死了一名和尚。”
武承嗣一愣:“和尚?”
“对,他还让那名凶手假扮成喇嘛的模样。”
武承嗣微微一惊,今天中午他去黎园时,路上恰好碰到一起喇嘛杀和尚的案件。
当时还没有多想,哪知这事竟和蔡阳有关!
“那名和尚是谁?蔡阳为何要杀他?”
诸葛南道:“是大慈恩寺的和尚,至于蔡阳为何要派手下买凶杀人,目前还在调查中。”
武承嗣皱眉道:“你们没抓住蔡阳那名手下拷问吗?”
诸葛南瞥了聂子云一眼。
聂子云沉声道:“殿下,是属下觉得可以通过那人找到蔡阳,所以力主先不抓人。”
武承嗣点了点头,道:“那名假扮喇嘛的凶手知道什么吗?”
“他就是个收钱办事的人,什么都不知道。”诸葛南回答。
武承嗣沉吟不语。
目前有两种可能,第一种,蔡阳又受到那个组织的控制,买凶杀人的事是那个组织的吩咐。
第二种,这件凶案是蔡阳独自策划。
这就令人匪夷所思了,蔡阳应该很清楚那个组织和官府都在找他,为何还要冒险做下这种案子?
不论如何,找到蔡阳是眼下当务之急。
“诸葛少卿,你再去调查一下那名和尚,看他最近是否牵扯进什么事中,我不信蔡阳会无缘无故的杀他!”
诸葛南拱手领命。
“聂寺丞,你继续盯着蔡阳那名手下,一定要尽快找到蔡阳的下落!”
聂子云答应一声,两人一同告退了。
……
太平公主府。
暖阁之中,所有人都低着头、垂着手,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太平公主安坐榻上,双脚并拢,一张俏脸冷若寒霜。
在她身前,两名文士跪在地上,额间尽是汗水。
“都四天了,你们却一点有用的东西都查不到,害本宫在二表兄面前丢了丑。你们说,本宫还养着你们这些废物有什么用?”
一名文士急忙道:“殿下,我们将韦家所有产业里里外外、仔仔细细的调查过,绝没有漏掉一处,他们的买卖真的与皇宫没有任何关系呀!”
太平公主厉声道:
“胡说,你们不是说韦家生意多年来一直在亏损,最近两年才恢复了一些吗?若非有其他手段,他们哪里来的那么多钱财?”
另一名文士道:“也许……也许是他们前人留下来的也说不定。”
太平公主一挥手,将茶杯掷在那人头上,怒道:“你当本宫好欺吗,那些大世族的底细,本宫比你更清楚!”
那人被滚热的茶水淋在身上,却一动不敢动。
便在这时,一名公主府执事进入暖阁,低声道:“公主殿下,范家小姐求见。”
太平公主冷冷道:“让她进来。”
执事恭敬的应了一声,出了门,没多久便带着范玉屏进来了。
范玉屏恭恭敬敬的行了一礼:“玉屏拜见殿下。”
太平公主一抬手,淡淡道:“你找本宫有何事?莫不是又有人找你们布庄的麻烦吧?”
范玉屏微笑道:“有公主殿下庇佑,自然没有谁,再敢打我们家生意的主意。”
太平公主微微颔首:“直接说明你的来意吧。”
范玉屏轻轻道:“殿下上次不是召见小女,询问韦家产业的事吗?小女事后想了许久,觉得当时的回答不够准确,担心误了殿下大事。”
太平公主凤眸微闪,道:“本宫记得你当时说,并未听说韦家生意与皇宫有牵扯,莫非此言有误?”
“小女所言句句属实,只不过小女忽然想到另一件事。”
“何事?”
“据小女所知,韦家的产业虽然与皇宫内苑没有关联,但韦家商铺与很多皇商关系密切,而那些皇商都在为殿中省供货。”
太平公主心中一动,道:“是不是与十锦缎的关系也很不错?”
范玉屏点头道:“是的。”
太平公主眸中闪过一丝喜悦,心情转好,微笑道:“玉屏,你果然很能干,本宫越来越喜欢你了。”
范玉屏连声道:“多谢殿下抬爱。”
瞧见公主露出笑容,满屋子的人都松了口气。
那两名文士更是对范玉屏感激涕零,因为公主殿下心情好的时侯,一向很仁慈。
太平公主果然没有再追究两人过错,笑吟吟的站起身,准备离开暖阁。
便在这时,知礼小声道:“公主殿下,今日朝中出了一件大事?”
“何事?”
“太子殿下弹劾薛仁贵与沛王有勾结,陛下下旨封了平国公府,革去薛大将军的军职,让他回京接受三司会审。”
太平公主吃了一惊,道:“还有这等事,那二表兄和母后是什么态度?”
知礼答道:“据说皇后殿下没有反对,周王殿下带着英国公、邢国公去为薛大将军求情,也没能改变陛下的决定。”
太平公主用圆扇支着下巴,道:“既然二表兄也没能救下薛仁贵,想必他勾结沛王的事是真的了,薛家兄妹现在何处?”
“被周王殿下接去王府了。”
太平公主点了点头,道:“知道太子弹劾薛仁贵的证据是什么吗?”
知礼摇头道:“还未探听到。”
“立刻派人去调查此事,明日辰时之前,本宫要知道详细的情况。”
“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