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阁红馆中人声鼎沸,即便是下着大雨也挡不住那些酒客。
倾梦楼的门前倚了无数把伞,那是华街上最大的酒楼,玄芝走到这里亦停住了脚步,将那柄黑伞放于其中。
“哟,贵客来了!”一声娇滴滴非要叫人酥掉了骨头,说话之人正是这倾梦楼的掌柜——朝颜,这倾梦楼之名正是因人口口相传其貌“倾城倾国亦倾梦”而得,由此可见其容颜之绝色。
此刻,朝颜一见玄芝进门来便盈盈一笑,招呼店中小二道“拿坛好酒来,还有两斤牛肉和一碟脆花生。”
“我这么久没来,掌柜竟还记得我爱吃的。”玄芝笑着摘下身侧巨剑递给朝颜。
巨剑沉重,一般人双手才可勉强拿起,而朝颜却一手接过,面色如常,她掂了掂这柄剑,歪头挑了挑眉对玄芝嗔道“早叫你换柄剑你偏不听,这剑如此重,你整天佩着也不嫌累得慌。”说罢,将剑给了一旁经过的小二。
小二看这剑似是比寻常的剑大了些,但又见朝颜只一手轻轻拿着,便也单手去接,朝颜松手时,巨剑的重量全入了小二的手,而这店小二却并非习武之人,但也觉出这剑重的不寻常,便赶紧用另一只手去承这份重量,谁知他重心不稳,咣当一下跌在了地上。
这巨剑落地声本就不小,再加上人仰酒翻,人们的视线自然被这巨响吸引。
玄芝见状赶忙走过去将压在小二身上的巨剑拿起,又伸手去扶他起来,玄芝拍拍他身上的灰“这事不怪你,打碎的东西我来赔。”
店小二忙不迭的拱手感谢,他工钱本就低薄,光这打翻的酒水就够他赔好几个月的工钱了。
“这剑可是皇上亲赐的,金贵着呢,你也敢跌了?”酒客中有人趁着酒劲边看热闹边吆喝道。
“他是新来的,自然不知晓。”另一人道。
“这剑寻常人可拿不动,下次再接可要小心了。”
“就是啊,不然当心脑袋不保啊!”
店小二听酒客们七嘴八舌的说着,自然是吓坏了,他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对着子默重重的叩了好几个响头“官爷!您饶了小的吧!小的再也不敢了!小的再也不敢了!”
玄芝赶紧上前想让他起来,可他执意跪着,将头伏在地上,玄芝看着周围,叹了口气,揉了揉眉心,而后慢慢蹲下,轻轻拍拍店小二的后背“他们吓唬你呢,一柄剑罢了,我都不知道跌过多少次了,刚刚说话之人也都把玩过,脑袋不还是好好的?”
小二听罢,这才敢缓缓抬起头来。
一旁的酒客抚掌大笑“要么说你是新来的,这位官爷虽在无常司任职,可确是个纨绔中的纨绔,就连那歧王都不一定比他风流呢!”
“要不是银两不够,这永安城的酒都不够他一个人喝的。”
玄芝倒也不恼,而是对他们笑笑“你们再扯这些谎,我下次可要叫上玉竹一同来了。”
“别别别。”众人一听连忙摆手。
其中一个喝的多的借着酒劲含含糊糊道“七爷要是……来了……这喝酒就成了……就成了打哑谜了……”
“就是就是,”他人连忙附和“七爷那么正经的人,也不适合这里不是?”
众人听罢大笑,玄芝见大家也都闹够了,氛围刚好,便转头对店小二道“你快起来吧。”
店小二听罢连忙又叩了几个头才起身。
“玄芝,几天不见你来喝酒,时不时又有了什么大案子?”靠近楼柱的酒桌上,一个着锦衣的人冲玄芝招了招手。
玄芝抬头望去,原来是段家的管事孟桑,他们很是相熟,玄芝便走到了那人的酒桌坐下来。
段家是武将世家,段沥泉与佐丞许龄安、右丞卿轩辕同是开国之臣,立下赫赫战功,其膝下育有一男二女皆身手不凡,段沥泉的独子段雁翎骁勇善战,是陆亦桐钦点的岚国第一虎将,却在与北原王之子关山月长对战时被暗器毒杀,段沥泉此后一蹶不振,也不再让家人习武,自己甚至是每日吃斋念佛,再无开国大将的半分影子。
“能有什么事?平常不就是歧王惹出的那些乱子,偶尔还有卿家、许家,再加上你们段家偶尔有些小打小闹之类,”玄芝抬眼看着孟桑道“那些事,你们知道的比我们知道的多,我们就是等事情过去了去扫尾的,不过这次啊……”玄芝左右瞧瞧,却并没有接着说下去。
孟桑见玄芝这般,偏是来了兴趣,他给玄芝倒了杯酒“往下说啊,这次如何?”
玄芝将酒杯握在手中,上身往前倾了倾,桌上的人见状便也将身子向前探着,玄芝又左右看了看,才小声道“你们可知道我们无常司的繁缕?”
“繁缕?”桌上的人有的神色略显迷茫。
“我知道啊,”邻桌一人耳朵倒是好使,他凑了过来道“不就是你们司里长得最有异域风情的那个吗?”
“异域风情?”玄芝脸上笑笑,却已将这句话记在心里“这从何说起啊?”
那人笑道“我家中有些生意在北原,见过不少北原人,我初见她时便觉得她的眉眼和北原之人有些神似,生的颇有味道,后来见她巡街才晓得她叫繁缕,实在是一个美人。”
“可惜啊,无常司禁情,若是娶这么个美人回家,倒还颇有情趣。”有人打趣道。
玄芝听罢,凛然装出一副不悦的神情“你可休要打她的主意。”
“哦?”孟桑挑眉笑道“莫不是你……”
“别提了,”玄芝仰头将酒一口灌下皱眉道“无常司禁情我当然知晓,可这情总有情不自禁之时。”
“七爷可知晓?”孟桑又将玄芝的空杯斟满“这若是在寻常百姓家,年轻男女你情我愿倒是小事,在无常司怕是少有的大事了。”
玄芝皱着眉,一边叹气一边摇头“玉竹并不知晓,我想着,他还是不知道的为好。”
孟桑点点头,桌上亦有人问“那你打算怎么办?”
玄芝沉了沉,苦笑道“无常司众人皆为孤儿,不知来自何处,更不知父母家人,但……但我们总是有个来处的,”说到这里,玄芝又饮下一杯酒,眯了眯眼,一边摇头一边缓缓道“我想娶她,我想同她脱离无常司,八抬大轿明媒正娶。”
众人哗然,有人赶忙说道“你这可使不得,使不得啊。”
“是啊,玄芝,你这又是喝多了酒吧?”
“你一定是说酒话,可别真做那傻事。”
大家七嘴八舌的劝道,一边说着,一边将玄芝手边的酒坛拿到了别桌。
“如何使不得?用真心换真心的事,如何使不得?他玉竹没有心,我也没有吗?”玄芝将头低下,装作懊恼的样子“本以为你们会和无常司里的人不一样,没想到还是说着那些什么无情之类的话。”
众人虽为酒客,但和玄芝相处时间长了便知晓对方的脾性,他们知晓玄芝若认准了一事定会执意为之,到时候指不定会惹出什么大乱子,于是纷纷劝道:
“玄芝你想想,你和七爷亲如兄弟,你这样多伤他的心啊。”
“是啊,玄芝,现在正是事多的时候,你也要为无常司考虑啊。”
“你还是要好好考虑的,你想想,你说你要脱离无常司明媒正娶,且不说脱离无常司的事,这繁缕姑娘无父无母,你如何明媒正娶?”众人想着法子让玄芝放弃想法,而这却正中了玄芝的下怀,他等这句话等好久了。
“我可以找,”玄芝低声道“繁缕是个好姑娘,我得……我得拜见过她的父母,她那么好的姑娘,怎么能随便嫁人呢?对,我得先找到她的家人……”玄芝口舌打着卷的说着,便要离座。
“年轻人,别找啦,”一位衣衫褴褛满头银发的老者忽而出现在玄芝身后,将他慢慢按回座位“她不是你的良人。”
玄芝楞了一下,他心中明白这老者定知道些什么。
“这如何说起?”玄芝问道。
“这……”老者顿了顿,眼珠不自觉的转了一圈,这才道“我不过是晓得一点面相之术,瞧着你们二人在面相上并不般配,况且刚刚有位小兄弟说那姑娘长相颇有北原之感,北原人的长相与我们的本就不相配。”
“原是如此。”玄芝道,他知晓这老者不过是临时瞎编了个理由糊弄他,而他慌张的表情虽只停了片刻,却恰好表明他定知晓一些内情,而他既然找了其他理由,那么定是真实之事不便说出,因此,玄芝也不再往下问。
“是啊是啊,你俩光两情相悦也不行啊,还是要找人好好算算,这可配之人也不是那么好找的。”
“要听得老人言。”
他人见玄芝情绪稳定了些,便都附和着老者的话。
“刚刚是我失态了,扰了大家的兴致,我自罚三杯,”玄芝知道此时若再不将话题收回,大家便都不好收场,于是站起来,将放在邻桌的酒拿起,连饮三杯“今日的酒我请了,大家喝尽兴。”
话音刚落,欢呼声已是一片,玄芝趁着宾客乱象之时,装作结账的样子走到朝颜身边,他将钱袋放在桌上,低语道“刚刚那个老爷子是何人?”
朝颜一手翻着账本,一手熟练的打着算盘,此时并没有抬眼,但刚刚发生的一切她早已记在心中“那是余老爷子,歧王府上的一个杂役。”
“歧王府中的杂役?”玄芝的眉头皱了皱。
“是啊,”朝颜点点头“他是这里常客,但向来都坐在一旁的,这是他第一次同你讲话,你不认得也是自然。”说着,朝颜伸手指了指靠门一侧的一张酒桌“就是那里,他向来都坐在那里。”
玄芝看了看朝颜手指的地方,那里虽是在门口,却是一个让人极易忽略的位置。
“你派人盯好余老爷子,”玄芝眼神忽然变得凌厉,却缓缓沉声道“放出夜枭,以余老爷子为线,查繁缕的底。”
夜枭是子默放在朝颜手下用来查常人不可查事之人,平常之事从不启用,用则将出大乱,朝颜深知此理,她抬头看着子默愈深的眉心,却不知为何要查这无常司中之人。
玄芝明了朝颜心中所想“无常司可能有内鬼,”他说道“繁缕,或许有什么问题。”
“无常司挑选之人向来清白,怎么可能有这种事?”朝颜道。
“我不能放过一丝可能。”玄芝深深吸了一口气,又缓缓吐出,表情立刻又变回了刚刚酒桌上的混沌之感,一边眼神迷离,手还搭上了朝颜的肩膀,他嬉笑着,口中却十分冷静的说道“叫人送我回去。”
“你瞧瞧你,怎么喝成这个样子?”朝颜脸蛋红扑扑的,她扬扬手,两个小二,她便将子默的手交给了二人“快把玄芝送回家去,他若是误了什么事,玉竹还不得把我这小酒楼给封了。”
那两个伙计似是司空见惯一般,熟练地一人一只胳膊将玄芝架起来出了门。
二人将玄芝送至他临近华街的家中,将他安顿好便离去,待脚步声远了,玄芝微微睁眼,他眼珠转动,仔细查看着黑漆漆的屋内,觉四周无人,这才将眼睛完全睁开,他坐起来,并没有点灯,只是舒展了下筋骨,坐了一会儿,便起身。
他小心的走到房门边,屏息静静听了听门外的动静,四下无声,他脚步轻悄,反身走到门对面的墙边,自右侧的柜边沿着墙向左走。
“一,二……”他在心中数着,待数到第九块砖后,慢慢蹲下,用手在墙边用巧劲一抠,地砖随着“咔”的一声变得松动,玄芝双手用力的将那地砖抬起,一股冷风忽起,露出了黑漆漆的密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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