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二十八中午,闻礼提前下班,开车回家接上文斯,和闻立民一道去吃了顿私房菜。
之后他们就回家收拾行李,剧组晚上六点出发,同时同目的地是同一趟车,但由于不是同期买票,闻礼和文斯与季明景还隔着几节车厢。
火车是过夜车,要第二天中午十二点左右才到站,之后还有五六个小时的长途客车,据说下车后那一小时山路,得一半拖拉机一半步行。
按照这个时代的背景设定,交通如此不便的地方,那当真是极偏僻的了。
文斯觉得这剧组不错,肯用功,为了实景取材,愿意花大力气折腾,还是在春节这种时候,想必是为了赶工吧。
文斯从前很少见到这么认真的剧组,于是特意了解了一下这部剧的导演,得知他名叫张伯南,正是上次季明景出柜事件里,大家说的那位“老奸巨猾”的张导。
一搜生平,的确是业界标杆型的人物,纪录片导演出身,在圈内有铁面执导之称,拍剧风格独树一帜眼光犀利,作品有口皆碑,就是性子比较直,据说无论多大咖到他手里,犯了错照训不误,经常能被呛得哽咽,还不敢哭。
不过文斯喜欢直人,哪怕他再凶神恶煞,也比那些弯弯肠子当面一套背后一套的强太多。
火车到站后,上长途客车闻家姐弟俩就和剧组会合了。
小地方的长途车还不是那种特大的大轿子,又还有其他散客,剧组也没声张,张导将副导分成三组,指挥大家按次序分别上了三辆车,文斯和闻礼排队靠前,倒是恰好和季明景那群演员组坐在了一起。
文斯粗略数了数,全剧组上下这次跟来的人不说一百也有大几十,但他发现这么多人都对那位张导信服有加,春节期间千里迢迢跑到这种荒山野岭来加班,连半句抱怨都没听见过,真是神仙导演神仙剧组。
这边文斯对剧组很感兴趣,剧组对他和闻礼也是一样。
因为季明景之前和人打过招呼,说创致科技的总裁和他姐姐得知这次活动,要亲自来给孩子们献爱心,剧组众人当然都很欢迎他俩,不过也觉得他们这趟来得有些不可思议。
如果说是企业家专程来作秀,偏偏这位闻总还只身一人,连个助理都没带。
而那位闻小姐更是,娇生惯养的女孩子,居然主动要来“支教”画画。
从开始得知后,其实剧组中多数人都在心里暗暗觉得,不过就是富家子弟“体验”生活罢了,但一路同行下来发现,似乎不是那么回事。
最后那段山路不好走,请村民帮忙借的有限两台拖拉机都用来拉拍摄物资和设备了,还勉强载了几位身体的确吃不消的女生。
闻礼想找文斯时,远远见他已经走到队伍前面,爬上了五十米山路。
他追上去,“车上还有位置。”
文斯摆摆手,“我正好锻炼一下,要是爬不动了我再坐。”
闻礼见他不像谦让的意思,也没再劝,“你的包我帮你背着。”
其实他们二人的行李几乎都是闻礼在负责,文斯身上现在只有一个装个人物品的小背包,但见闻礼坚决地伸来手,文斯知道自己若是不交出去,他这弟弟恐怕会把他赶去拖拉机上。
闻礼将文斯的背包背在胸前,又从侧边拿出那个保温水壶,问文斯,“喝水吗?”
文斯接来喝了一口,温热的。
而闻礼就拿矿泉水瓶喝,这边体感温度已经在零度以下,他那瓶水里明显有点冰碴子,喝进去再吐一口气出来都是冷白的雾。
文斯又想起临出门前,自己也没想带这个保温水壶,还是闻礼提醒他,“那边冷,带着喝热水。”
那句“女孩子要注意保暖”,好像成了他随时践行的箴言,文斯现在已经充分适应了,就是仍旧不知该怎么回应才好。
闻礼是常年坚持健身的体质,爬这点山路其实不在话下,但此时为了紧跟在文斯身边,也同他的步频一起相对缓慢地往上走。
但即使如此,比起人多的剧组大部队,他们脚程还是最快的。
渐渐地两拨人暂时分开,姐弟俩直接去了半山腰的乡学校,剧组则是继续上山到预定的拍摄地点,也是当地之前一处小村落,位于云遮雾绕的群山之巅,现在村民都已经迁到山下或山腰,村庄废弃了,张导征得乡长同意提前修葺一番,用作剧组临时的落脚地。
除了大部队,剧组也另派了两人和文斯闻礼一起去乡学校,把剧组带的爱心物资先送一批过去,剩下的预计办春节晚会的时候再送。
到校门口,文斯望见那头已经站了几个人,对着他们,隔老远就开始挥手。
其中有个小男孩,似乎等不及朝这边小跑过来,文斯注意到,那右腿落地的姿势明显有些不太流畅,一撅一拐的。
他正要加快脚步过去,小男孩却在临到跟前的缓坡处时,右腿猛地一歪,趔趄着往前扑来,文斯眼明手快去扶,闻礼也恰好伸出手,两人同时握在小男孩胳膊上。
“闻叔叔!”
文斯一愣,才反应过来他这是叫的闻礼而不是他。
八九岁的小男孩,嗓音还稚嫩着,却很洪亮地大声打招呼
。
他应是在冷风中站很久了,脸上被吹得红扑扑有些皴皮,头发也乱糟糟的,咧开嘴时唇角还带明显的冻疮,但文斯看着他那笑容,只觉满脸的褶子堆起来,映着那双比白墙绿瓦的校园后头、那座雪山顶上的积雪还要纯净的眼睛,叫人一看就从心底生出欢喜。
但下一刻,文斯脸上的笑意僵住了,他发觉他握住的手臂,隔着衣服触感似乎不同寻常。
顺着望下去,洗旧的棉袄袖口开线处一截蓝色校服,小男孩右手没能完全包住,毛线手套和袖管之间露出半截冷硬的颜色。
那竟是一只……机械手。
小男孩也看见了文斯,大概他从没见过这么漂亮的女性,紧张地结结巴巴道,“姐姐好!”
文斯回过神来,沉下胸口翻腾的感受,指向闻礼,“小同学,你叫他叔叔,叫我姐姐,这辈分可不对。”
随后从校门口走来的男人也笑道,“这是你闻叔叔的姐姐,你应该叫阿姨。”
说话的人文斯认得,在年会上看他发表过部门总结,是创致公司物流运输部的负责人。
“啊?哦……”小男孩低头腼腆地笑,“阿姨好。”
“乖,”文斯摸摸小男孩的头,“你好,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李科飞,大伙儿都叫我大林,我还有个妹妹叫小林,哦,她大名叫李科晴,今年三岁半了!”
文斯见小男孩介绍自己妹妹时比介绍自己还详细,不由地笑了,“那大林,你今年几岁呀?”
“我十岁了!”
看上去比十岁的男生要瘦小一些,文斯点点头,“那该上四五年级了吧?”
“我上四年级,是班里的生活委员。”
“还是班干部呢,很棒!”
小孩子心性简单,两人有说有笑便熟悉了起来,文斯牵起大林左手,一起往学校走去,这时也听见闻礼和物流部负责人谈话。
“东西昨天就送到了,放着都没动,闻总一会儿去看看?”
“嗯,先和校方办交接,之后你们几个就回去过年吧,这趟辛苦了。”
“应该的,闻总客气!不过不用留个人做培训吗?那些器材使用什么的……”
“我会在这里待一段时间,培训由我来就行。”
文斯听见这话,不由地看向和闻礼交谈的那经理,他果然面露犹豫,“这……”
让老板留下干活儿,员工自己回去过年,怎么说估计当下属的都会觉得亚历山大吧。而且,闻礼对于自己公司的产品每一件都能了如指掌,也是挺让文斯钦佩的。
“我本来留下也有别的事,培训不需耗费这么多人力,交接完就撤吧,年前应该还请你们几个骨干吃顿饭的,来不及了,回去你们自己聚,年后找我报销。”
这时校长又有两人从校门口那边过来了,闻礼摆摆手,示意他不用再多说。
走在前面的年轻男人大步热情地迎上,“闻总你好,我是鸽雪山希望学校的校长,我叫彭方汉。”
男人挺眉阔面,笑容爽朗而憨厚,用力握着闻礼的手,“抱歉应该早点来迎你们的,有事给耽误了,实在抱歉得紧。”
“彭校长您客气。”
“这位应该就是令姐了吧?”彭方汉看向闻礼身侧的文斯,“闻小姐,你好!”
“你好,叫我闻思就好了,咱们应当年纪都差不多的,别这么拘束。”
在文斯印象里,这种偏远地区校长许多都是在山里守了几十年半辈子的中年人或者老人,没想到却是个青年小伙儿。
彭方汉身边还跟着一位二十来岁的姑娘,等他们寒暄完,也微笑着上前,“我是学校教导主任和初中组的组长,我叫富小薇,闻总好,闻小姐好。”
她看上去比彭校长还要年轻几岁,眉清目秀的,这一男一女并排站着,作为学校门面担当绰绰有余,连文斯都忍不住看向闻礼打趣,“你有没有觉得,他俩一走出来,瞬间这学校更加朝气蓬勃了?”
闻礼没说什么,其他人先一起笑了起来。
大林开心地晃动文斯手臂,“我知道,我会写‘朝气蓬勃’这个成语!”
富小薇笑道,“你说要迎接你闻叔叔的,现在接到了,该回去写作业了吧?还有五分钟就响铃了。”
“哦……”大林恋恋不舍地松开文斯,捏了捏衣角偷偷瞥一眼闻礼,还是乖巧地点点头,然后转身往操场方向跑去,富小薇在他身后喊,“慢点儿!”
大林转身挥挥手,他挥动的是右手,随着手臂伸展袖口下滑,那段机械小臂全无遮拦地暴露在寒凉的空气中,反射高原强烈的阳光,看得文斯心头一扎。
但似乎周围人都没特别提及这孩子的事,他暂时压下疑惑,等看到大林跑过操场进了教室,才收回目光。
操场上空无一人,对面说是教学楼,其实也只有一层,但刷着白墙,映着红旗,坐落于碧空山峦之下,一眼望去教室也宽敞明亮,倍感精神。
彭方汉介绍,“平常一点到一点半是孩子们午休时间,大家都在教室里睡觉或者自习。现在已经放寒假,其实学校不开学的,但我们这儿很多孩子家里只有老人,还想让他们继续来学校,做做作业什么的,我们能给辅
导辅导,再有小伙伴儿一起玩儿,孩子们也愿意。”
一行大人边说话边往教研室存物资的库房走去,路上文斯得到机会,悄悄问富小薇,“大林的右手是……?”
“闻小姐不知道?”
文斯更疑惑了,听富小薇的语气,好像自己应该知道。
富小薇一看文斯表情,连忙抱歉地说,“不好意思闻小姐,是我唐突了,我以为闻总可能和您说过了。”
她紧跟着解释,“大林的手是早几年被冻伤的,耽误了最佳救治时间,不得已才截肢了,”她惋惜地叹口气,轻声道,“你只看见他的手,其实右腿也是,那孩子……很可怜。”
右腿也是?文斯心里被狠狠揪了一下。
“还是多亏了闻总,不然他现在依然夹着拐杖,还只能用左手写字。”
文斯知道闻礼提前让人运送物资,那还是他提议的,但他却不知道,最后闻礼捐出的是几乎能装满整整一辆小卡车的东西。
计算机、智能学习机、小型伴读机器人、从小学到初中全套AI课程教材、教辅、玩具、生活用品、御寒物资……应有尽有,一应俱全。
拥挤到几乎挪不开脚的库房里,闻礼亲自上手和物流负责人一道,对照清单逐个拆箱点数,最终正式交接给校方。
明明是做好事,被他这样规规矩矩一整,居然搞得像是做工作,彭方汉提出一起用手机拍个照合个影,还被他给推辞了,热情的年轻校长稍稍尴尬,朝文斯投来求助的目光。
文斯耸耸肩表示爱莫能助,他现在是很了解了,闻礼给人的感觉虽多数时候冷漠又不近人情,但他实际并不是这样的,相反他心里有很柔软的一面,只是同时要伴随他自己的原则和处事方式罢了。
“我们在这儿待许多天呢,还要一起过年,有很多机会的,彭校长别急,”文斯悄悄道,“我弟这人低调,摆拍是不成的,到时候我帮你抓拍啊。”
“哈哈哈,好的好的!”彭方汉爽朗地笑了,末了又搔搔头,黝黑的脸上泛起两朵红云,“教导主任交待的任务,我得完成了啊,她说要写篇宣传报道,要不我也不喜欢拍照。”
耿直的彭方汉直接就将富小薇给“出卖”了,文斯笑着摇头,觉得这彭校长性子挺有意思,再看长相是典型的西南高原汉子,戴着粗框眼镜也没体现多少文气,反而更加显得憨直,但也颇为可爱。
年轻人之间本就没那么多事,就算没拍成照气氛也始终是活跃的,待到交接的事全部了了,他们又一道送公司的几人返程去乡镇口。
之后闻礼和文斯便去学校给他们安排的宿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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