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然这一生少有顺遂的时候,但秦昭也不会真的将自己的脖子送上秦湛的刀,来驿站见秦湛之前,他先去了玳瑁山。
玳瑁山在通河县城近郊,风景算得上秀美,山脚有住家耕种的农户,再往上零星有富贵人家修的别院。这座山最为人乐道的,是山顶有一个很深的天坑,传说中是上古时期后羿射日,其中一颗太阳落在此山而砸出来的。
这座山南面临水,富贵人家的别院多是在这一面,但是秦昭进山之后一路往北,最后停在半山腰的一座不起眼的院子前。
还未上前扣响大门,已经有人迎了出来,恭敬行礼,低声问安:“属下给世子请安,怎么没听说世子要过来?”
“怎么,需要给你打招呼,我才能过来?”秦昭嘴角弯起,似乎带笑,“刘通,莫非是因为近日我二弟去世,你悲痛过度,神志不清了?”
刘通心头一凛,秦昭这是明明白白地敲打。
从前文侧妃的儿子在世时,深得肃王秦明义的疼爱,但秦昭以长子封世子位,已经深入军政两务多年,两相比较之下,实在难以判断终局,是以刘通身为肃王侍卫长,一直刻意中立,甚至在文侧妃的拉拢下,暗中替她办过两件小事。
如今不同了,肃王再不中意秦昭,秦昭也是肃王府唯一的儿子,而且秦昭心思狠辣,手段不俗,对攀附肃王府的人来说,再没有比他更合适的继承人。
“世子言重了,属下因未曾远迎,心中自责,才有此一问。”刘通想明白了,额头冒汗,连忙将秦昭迎进院子里。
这院子乍看之下和普通人家的院子并没什么不同,铺着青石地板,院子里种了一棵合欢,开了满树虾须一样的花。只廊下或是镂空的窗户里头不时有人经过,那些人的臂膀肌肉虬结,气质精干利落,一看便知不是寻常家丁。
秦昭进了正厅,自然坐上了主位,他随意将左手搭到椅子旁边的四方几上,袖子里爬出来一只比茶杯大不了多少的白色的活物,那小玩意儿虽然体型小,却十分灵活,几步跑到桌子边缘,沿着桌腿一溜就到了地上。
刘通亲自提了茶壶来沏茶,看清那是一只小狗,似乎秦昭常带着的,眼见得那狗溜下桌子,连忙出声提醒:“世子,您那狗跑了。”
“无妨。”秦昭摆手,语气和神色皆很冷漠。
刘通心里却松了一口气,他多少知道这位世子的脾气,自从他那位出身异族的生母去世以后,府中从来没人看他真正笑过,脸上冷漠便是无事,若是带笑反而是生了怒。
那只小白狗似一颗毛球,在屋中到处嗅来嗅去,一会儿蹿到东,一会儿蹿到西,刘通一个错眼,竟然就消失不见了。
虽是秦昭带进来的,左右不过是个畜生,刘通也没有在意,而是恭恭敬敬地立在堂中,斟酌着问秦昭:“世子此番过来,可有什么事情要吩咐属下?”
秦昭端起那碗茶,并没有送入口中,他的视线平平地穿过屋门,落在院中的合欢树上,那些颜色由浅黄渐变至酡红的花儿,人们喜欢在院子里栽这种树,用意祈求家室合乐、恩爱相悦。
合乐,相悦,都是秦昭不曾品尝的滋味。
“世子?”刘通又问了一句,虽然要为自己的后路敬秦昭,但眼下的主子仍是肃王,办差最为紧要。
秦昭不言,慢条斯理地喝茶。
想来这院子不大,小白不一会儿从一间厢房出来,重新回到了正厅,哼哼唧唧地围着秦昭的脚边打转儿,秦昭将小白抱起来顺毛,这才回刘通:“你派人劫了韩大小姐,父王叫我来审她。”
刘通没有立即回答,虽然面上并无异色,但秦昭知道刘通在犹疑,毕竟秦明义并没有叫真的自己过来负责此事,之前当然是一句都没有和刘通提过。
“走吧,我去看看。”秦昭故作不知,起身将小白托在手中。
刘通眼中目光闪烁,秦昭此前从来没有来过这别院,即便能查到别院的位置,但院子里头的守卫都是秦明义的心腹,若无秦明义允许,秦昭不可能知道里头的关窍。想到此处,刘通道:“是,世子请。”
应了这一声,刘通没有为秦昭带路,而是装作恭敬的样子,让秦昭走在前头,他自己跟在后头。
只见秦昭步履从容,准确地走进一间厢房,若是刘通方才跟着小白,便会知道这件厢房是小白回正厅之前,最后去过的地方。
这间厢房做书房布置,进门之后放着一架多宝阁,转过去之后临窗有一书桌,其上置文房四宝,挨着的墙壁上是一面顶天立地的书架,琳琅满目地堆满了书。
秦昭绕过多宝阁,在书架面前停下,他站在那里,似乎是在看书架上的书。
刘通见秦昭从正厅到这里的行进路线准确无误,全程毫无犹疑,明显是预先熟知,因此心中再无疑虑,越发恭敬地道:“世子,属下给您开门。”
秦昭闻言,垂首摸出一颗牛肉粒喂给小白,小白知道被奖励了,眯着小眼睛,十分享受地吃了牛肉粒。
刘通先按一定顺序取出多宝阁最下面一格的摆件儿,往各个摆件的基座里头各自按了一下,秦昭微微侧身,将一切都看在眼里,在刘通起身时迅速地转开了视线。
这时,书架里头缓缓地响起机括转动的声音,书架中间的一部分旋转开,露出一个门洞,秦昭不动声色地安抚住小白,只见门洞后面是一条暗道,看走势应当是往上的。
这应当就是留王密道,秦明义当年进了通河之后就将留王密道据为己有,秦昭虽然不知里头具体情形,但以他如今的身份和手腕儿,要打听出只言片语还是不难。
山道一直往上,两旁石壁上嵌固有烛台,但上面不但没有插蜡烛,而且覆了一层很厚的锈,似乎很久没用。刘通在暗道将书架移回原位以后,点了一盏灯笼,一边在前头照路,一边道:“世子您脚下慢些,这段路没有透风的地方,所以就没点蜡烛。”
走了约莫半盏茶的功夫,秦昭的视野前方出现了明亮的灯光,原本几乎只容一人行走的山道豁然开朗,已然是到了一处十分开阔的所在。
秦昭扫视其中,似乎是一个大厅,厅中角落里散落着陶范和破碎的泥芯,有些地方堆着或灰白或黑乎乎的粉料,约莫是铅。果然,这是前朝那位留王用作铸造兵器和私制钱币的密道。大厅不同方向连通了数条通道,虽不知通往何处,但以此处灯火通明来判,其中必有通往室外的所在。
“给世子请安!”厅中诸人见秦昭进来,得了刘通眼色,立时恭敬地问安。
秦昭漠然颔首,刘通知道他的性子,因此并不多话,将秦昭引进其中一条通道,往前走了片刻,视野里逐渐有阳光,原来是石壁之上开了许多巴掌大的孔,用作通风和采光。
通道两侧有许多拓宽的地方,从残留的铸造工具来看,应该是不同的功能分区,其中有一处于石壁和地面之间竖了许多铁条,隔成了一间牢房,便是关押韩清澜的位置。
牢房里头有石床,上头铺着一层干草,韩清澜就那么抱膝坐在石床上,一动不动地望着石床上方那一扇几寸见方的小窗。
“开门。”秦昭垂下眼皮,隐于眼中的波澜,声音毫无起伏。
刘通掏出钥匙打开牢门,秦昭进了牢房里头。
牢房里的韩清澜听到声音回头,看到来人秦昭,先是一喜,“昭世子!”
秦昭还未应声,她那一抹喜色就迅速散去,脸上恢复了方才转过来时的平静无澜,应该说,添了许多冷漠。
那份冷漠像是一条莽莽大河,将秦昭与她隔得更远。秦昭无言地看着她,不知道该说什么。
“怎么,昭世子花这么大力气把我抓来,就没什么要说的吗?”韩清澜冷笑,话里是满满的嘲讽,“虎父无犬子,昭世子不愧是肃王的儿子。”
秦昭的脚步顿了一瞬,又依旧无言地往前,在韩清澜没有反应过来时,一把抓住了她的左手腕儿。
她生得骨肉匀净,肌肤十分细嫩,想必也是因此,手上破了几条口子。
韩清澜自从在山洞被抓,因为态度乖顺,一路并没有受到为难,到了这里之后,刘通虽然问过几回红皮册子的事,但是刘通做不得主,因此直到目前都没有为难过她。此时陡然被秦昭抓住手腕,她心中一惊,“你——”
对上秦昭的眼神,韩清澜却不由自主地住了声,秦昭的眼里似乎并没有恶意,眼神甚至比平时柔软,在韩清澜要出声时,他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韩清澜愣了一瞬间,秦昭却迅速地握住她的手,略一用力,将其中一条伤口重新挤出了血,然后用自己的袖子吸了那几颗血珠子。做过这些之后,他微微拧眉,用指腹轻轻地摩挲那道伤口。
但是他一直垂着眼皮,韩清澜并没有看到他眼中的怜惜和不忍。
而刘通和门口的守卫,因为秦昭刻意的遮挡,没有看到秦昭做了什么。
秦昭利落地收手,往那扇小窗看了一眼,顿时明白了身在何处——这一圈地道外头是玳瑁山天坑,因为天坑植物茂盛,且此处是在半山腰,因此多年以来并没有被人发现。
当然,也可能发现这里的人都被处理了。
秦昭主动将脖子迎上秦湛的刀,秦湛却自己退了一步,“哐”的一声将刀放回刀鞘,“你想怎样?”
一向冷静自持的秦湛,为了她竟然会这么沉不住气,看来,他对她是真的好。
秦昭垂首看自己的袖子,淡漠地道:“抓他的是秦明义,不是我,我要和你做交易。”
“给我一碗干净的井水。”秦昭知道彼此立场不同,秦湛并不相信他。
秦湛冷眼审视秦昭,稍作思考就吩咐了外头的侍卫,侍卫很快就将水呈进来,然后自己关门出去。
秦昭掏出匕首割下自己的袖口,那上面有几滴血迹,看颜色像是刚沾染不久的,将那一小片有血点的布放进水里,从怀中掏出一个瓷**,倒出一点粉末,放到水中以匕首搅拌均匀。
立时,秦湛闻到了韩清澜醉酒之后,身上那种奇异的暖香。
“这是她的血。”秦昭收回匕首,安抚着哼哼唧唧的小白的狗头。
秦湛双手成拳,手上鼓起的青筋显示了他的情绪,他沉沉问道:“你要什么?”
……
片刻之后,连向来神情冷峻的秦湛,脸上都露出了震惊的神色,“这真的是你所要的?”
“是。”秦昭声音平平,语气却十足的笃定。
秦湛看着他,眼中明明灭灭。
“红皮册子在你手中吧?你知道那个册子是做什么的。”秦昭问了这一句,但并不需要秦湛回答,她那么中意秦湛,必然是已经给了的,“但是,你看不懂那本册子。”
秦昭说着从怀中掏出一本巴掌大的小册子,“啪”的一声甩到秦湛面前,“用这个。”
秦湛将册子打开,里头是几首诗,翻了两眼便明白了,红皮册子明面上看似是原本诗集,而这一本小册子则能够将那些诗对应的暗文解析出来,从而形成真正的名单。
秦湛依旧不说话,秦昭递过来的不只是一本破译红皮册子的法门,而是一把锋利的刀,既可以劈砍秦明义,也能斩断肃王府的手脚。
“此去京城不远,你快马加鞭将红皮册子取来也好,将这小册子送回去也罢,是真是假一试便知。”
……
琼衣接过秦昭递给她的一沓纸,顶上是一张身契,主家的签字和印章都已经齐全,琼衣自个儿拿着去衙门过一遭就能重回自由身,底下则是一叠银票。
琼衣哽咽着道:“世子,您真的要那样做吗?”
这俨然是诀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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