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清澜用力一抽手腕,没有预期中的阻力,整个人不由自主往后退了两步,借着这两步,她不动声色地离秦昭更远了一些。闪舞.
“小姐,你没事——”碧月方才被轿子碰到,摔了一跤,这会儿刚爬起来,她急急忙忙来看韩清澜受伤没有,一句话说到一半,秦昭的眼风扫过来,碧月不由自主背心生寒,嗫嚅着止住了声音。
韩清澜自己也如在冰水中,只是面上不显,她拍了拍碧月的胳膊,以示安抚。
她不知这人所为何来,但是对方到底救了她,犹豫片刻,启唇道谢:“多谢公子救了我。”
韩清澜手背在后头,摸到腰上的蓝皮册子还在,得赶紧脱身,又道:“耽误了公子片刻已是不安,不知公子尊姓大名,改日我家人一定携礼去府上道谢。”
“呵呵。”秦昭低低笑了两声,摩挲着左手大拇指上一个碧玉扳指,垂头,斜睨,不去答她的问题,只道:“你在怕我?”
韩清澜不知如何接这话。
她对秦湛的惧怕,是知秦湛铁血无情,因为了解而生出畏惧;对秦昭的恐惧却是源于不知,秦昭就像一条盘旋游走的毒蛇,不知何时、何地、何种因由,会祭出他的毒牙。
比较起来,秦昭予她的压力更胜秦湛。
“那就改日吧。”秦昭说着又是一笑,漫然道:“来日方长,见面的时候还多呢。”
韩清澜对秦昭的话犹自不解,秦昭话毕,已然远去。她松口气,看来相遇只是偶然,秦昭并不是为册子而来。
事实上秦昭丝毫不知册子在韩清澜身上,因为肃王一惯是雷霆手段,曹家父子根本不敢报告丢了账册的事,只一心想着抓到沈平,悄无声息地抹平此事。
从盛元帝的父亲,也就是先帝所立太子去世以后,肃王作为先帝屡立功劳的幼子,盛元帝作为先帝宠爱的嫡孙,叔侄两人一路争锋已有十几年,早已是没有和解的可能。虽然彼此心知肚明,但明面上还是要守着对方的底线,像临风楼这样的宴会,秦昭是不便参加的。
因此,秦昭根本不知今日临风楼发生了什么。
不过,撞见韩清澜进云裳馆只是偶然,后头的惊马、救人却是他有意而为。
……
韩清澜直到回到家中,才发现手腕上被秦昭揉过的地方沾了些他的血迹,登时无端地头皮一麻,拿澡豆、皂角、香胰子轮番洗过,又用烈酒擦过,心头才舒服了些。
临风楼的酒宴,公子哥们和女眷们不同,一直闹到晚上才散,陈若非便是此时回的韩府。
陈若非回韩府之后先让人带话给韩清澜,一则秦湛已经和沈平安然出了城门,二则今夜恐怕曹家有变故,让韩清澜吩咐家中下人警醒一些,但也不必惊慌,应该不会牵涉到韩府。
韩清澜便吩咐下去,说白日参加宴会,听说近来盗贼猖獗,好几户人家的园子里被偷了贵重财物,让园中各处多派些人守夜打更,不许偷懒吃酒,若有违者,必然重罚。
她虽未掌家,但是因为处理曹妈妈的时候显出的手段,在下人心中也立起了威信,下人们恭身应是,无人敢驳。
“小姐,您快睡吧。”红杏白日未当差,今晚便来守夜,她帮韩清澜放下蚊帐,吹了油灯。
“嗯,你也睡吧。”韩清澜打了个呵欠,今日费了许多心神,着实是困得狠了,既然陈若非说不会涉及韩家,只要各处下人守好门户,也就没什么大碍。
说罢躺下,转眼就入了眠。
红杏在外间的美人榻上躺着,却不想睡,她将长疹子的胳膊放到鼻端,闻到一股略带辛辣的刺激味道,直冲得鼻腔隐隐作痛,然而墨蓝的夜色里,脸上的笑意却是怎么都止不住。
白日救她的那位公子听说她是去买药的,问了症状之后写了一副他自己平日研制的方子,抹了按那方子所配的药膏,不过半日就消了许多,竟然比药堂老大夫配的药更有效。
没想到那位一表人才的公子不但是个毫无傲气的温文性子,竟然还如此博学多才。
外头巡夜的更夫又一次打了更,红杏才带着笑意睡去,梦里,依稀是那人温柔的笑意。
与此同时,成都府的另一边,曹麟还未找到沈平,只得又回到临风楼,以期找到一星半点的线索。
侍卫长欲言又止,道:“公子,咱们今日已将临风楼上上下下搜了个遍,除了……”
曹麟不满地看过去,侍卫长硬着头皮道:“除了韩大小姐当时待的那间屋。”
“沈平历来狡诈多端,咱们都找了几个月了,今日逃脱也是寻常。”侍卫长这话是质疑韩清澜,曹麟有些不耐烦,摆手道:“今日先回去,明日再继续。”
侍卫长知道曹麟肖想韩大小姐已久,但还是坚持:“不如咱们去看一眼,或许能有点线索。”
“也罢。”曹麟看一眼夜色中的临风楼,高楼巍巍似一个巨人挺立,这侍卫长跟随曹家多年,曹麟不愿拂他面子拂得太过,点头道:“就去看一眼吧。闪舞.”
一行人上到三楼,打开那间净室门,曹麟懒懒散散倚在门口,侍卫们进去搜查片刻,一无所获。曹麟百无聊赖,挥手道:“都撤吧。”
“等等!”侍卫长突然出声,“公子,您过来看看!”
曹麟听他声音有异,也凛了神色过去,只见侍卫长蹲身在一个角落里,正在掏火折子。
晚上宴会结束时已晚,达官贵人们报一声名头也就罢了,普通百姓却是要遵守宵禁的,因此临风楼还没来得及收拾。火折子的光一亮起,曹麟就看清那处地板上有一块碗大的暗红污渍。
曹麟面色一肃,用手指捻了两下,放到鼻端去闻,腥味冲入鼻端,当即判断:“是血。”
一瞬间,曹麟僵住了,白天过来搜查时,韩清澜的态度浮现眼前,他当时乐得昏头,此时冷静细想,确实与往常相差太多,她过往何曾给过自己半分好脸色?
很快,曹麟站起身往楼下走,风一般跨上坐骑,“回府!”
曹麟进屋,将今日搜寻时韩清澜的异常,以及方才在临风楼找到的血迹,一一汇报给曹天河,也知道自己闯祸了,有些张皇地道:“爹,现在该怎么办?”
曹天河闭眼坐在自己的书房中,多年来惯常坐的位置,烛光明灭不定,映照出他脸上沟壑般的皱纹,听到儿子带着些紧张意味地喊了他一声,瞬间睁开了眼,透出浸淫官场多年的精明目光,只是往常光亮如炬,此时却带着些疲惫。
他比儿子想得更多,那沈平从前和韩家毫无交集,如今一个带伤的中年汉子,韩家那小姑娘缘为何会出手相帮?唯一的可能,只能是为着陈若非,准确说是陈若非背后的礼部尚书陈秉槐。
而陈若非虽然天资聪慧,但一直在书院读书,缺少官场上的老道和狠辣,他不可能是此行的主导者。曹天河眯眼,想起一个人,问道:“这些天一直跟在陈若非身边的那个黄皮青年,去哪里了?”
曹麟不知父亲何故问那个看起来一身穷酸相的举子,想了一下道:“上午还跟着陈若非来了临风楼,下午……”想了一阵,摇头,“下午就再也没见过了。今日临风楼赴宴的都是权贵人家,想来那人觉得自个儿太寒酸,觉得没脸就先走了吧。”
一身粗布衣裳,生得蔫眉搭眼,又不善言辞,岂止寒酸,简直是穷酸。
曹天河苦笑着摇头,那人到底是谁?
盛元帝不愧是能在和肃王的政斗中领先一筹的人,派来查案的人已经入了成都府一旬之久,自己竟一无所觉,今日竟然还拉着陈若非,想让他当曹家女婿。
“去把你妹妹叫起来。”曹天河长叹一口气,“银票就不用了,容易被查,给她收拾些值钱、好带的玩意儿,多余的东西不要带,找辆不起眼的马车,让她先去汉中避一避。”
汉中并无曹家的亲眷,但陕西总兵王元是曹天河的至交好友,也是早年就跟从肃王的拥泵,盛元帝登基之后,曹天河和王元两人曾互相承诺,若是有朝一日谁事败落难,另一方要保全对方的子女。
曹静姝不同于曹麟,她是个女孩儿,又不曾涉案,只要王元能设法替她遮掩过去,朝廷不会下死力去追查。
“父亲这是何意?”曹麟不解,看一眼外头的月亮,道:“现在都快亥时末了,要不明早——”
“快去!”曹天河面色沉肃,又点一人名,正是曹家那位忠心耿耿的侍卫长,“让他驾车。”
纵然曹天河有拳拳爱女之心,如今也只能做到这步了,“不用告诉她缘由,让她听话,过一段时间就去接她。”
如果他能从眼前的鬼门关前捡回一条命的话。
……
曹静姝的梦里是陈若非意气飞扬的模样,于这样的美梦中被叫醒,她浑身都是气,然而不待她发作,曹麟已经吩咐丫头收拾东西,又命她赶紧穿衣。
及至到了曹静姝和一个贴身丫头上了马车,她整个人都还是懵的。
侍卫长亲自驾车,向城门疾行而去,一路上有巡夜的更夫、官兵之流,见有布政使发的通行令,俱都顺利放行。
“哎,我爹是不是出什么事儿了。”曹静姝醒了瞌睡,问赶车的侍卫长,“要不怎么走这么急,而且我娘,我小弟呢?”
侍卫长其实并不知道事情到底有多严重,而且他得了曹天河的命令,不许透漏一点消息,一想到主子待这个女儿如同眼珠子,若是吓到了她,将来自己一定会受罚。闻言,只得哄她:“夫人刚生了小公子,晚一点再走。”
“大人一向最疼您,您要是在这里,他反而要分神担心您。您就去汉中开开心心地玩儿一趟。”已经可以遥遥看到城门,侍卫长一边提速,一边道:“大人说了,不管您愿不愿意,今天都得走。”
曹静姝心里不安,还想要说,侍卫长又道:“小姐不用操心这些,等事情办完了大人就让公子把您接回来。闪舞.”
曹静姝了解自己的父亲,虽然自己往日提的要求,父亲没有不答应的,但那是自己提的要求本身就在父亲的接受范围内,一旦越线,或者父亲已经做了决定,那时再无法更改的。
而且她从小被父兄捧在手心,打心眼里觉得没有父亲办不成的事,父亲说过一段时间去接她就一定会去,到时候父亲忙完了,她再缠着父亲细问就是,当下心里稍安了些,闷闷地道:“那好吧。”
“吁——”马车停在城门前,侍卫长拿出曹天河的手书准备叫开城门,却又听曹静姝道:“等一等!”
侍卫长顿觉头疼,“小姐,求您别为难属下了,属下今夜一定要将您送出城的。”
“我不为难你。”曹静姝连忙摆手,“我有个重要的宝贝忘了,得回去拿,拿了就走。”
“我发誓只是回去拿东西,如果我反悔,那我脸生麻子,手上长癣。”曹静姝以手指天,侍卫长知她极爱惜容貌,听她拿容貌发重誓,有些犹豫不决。
“小姐,拿什么宝贝呀?”东西是身旁的丫头收拾的,丫头细想一回,好像没有漏下什么。
是个宝贝,但曹静姝不能说出口,她要回去拿的是那日在青罗观三清殿里,陈若非帮她解的那支竹签,那支签让两人相识,在她心里,便是定情信物一般。
曹静姝察言观色,看出侍卫长动摇了,于是转而蛮横道:“我不管,你要是不让我回去拿,我现在就下车。”
说罢扒着车壁,竟是真的要下车的架势。
这个小姐一向娇纵非常,脾气比起大长公主那位孙女还有过之而无不及,侍卫长无法,只得转了马车行进方向,反正夜里行车通畅,一个来回也不过大半个时辰,“您可要说到做到,拿了东西就走。”
曹静姝喜上眉梢,连连点头。
城墙之内,曹家的马车往曹家的方向折返而去。
城墙之外,秦湛一身夜行劲装,贴着城墙避开巡夜兵士的视线,伺机想要翻越城墙。
成都府的城墙,高度在两丈之上,三丈不满,秦湛耳朵辨着城墙上头的动静,觑准时机,朝上扔了一块石头。
他臂力强劲,那块石头分量不轻,落在城墙的砖石地面上发出重重的响声,近旁的兵士听到了,立时大喝:“是谁?”
随着这一声喝问,近旁的兵士都往这边小跑过来,秦湛听着动静,朝与兵士们相反的方向跑去,瞅准空档,猿臂一甩,将一把精钢所制的四爪飞索扔上墙头,勾住了墙边。
用力拉扯几下,确认勾住了,脚下配合双手,几个攀越就上了城墙。
这一切不过几个呼吸之间,等兵士们将那块石头拿在手上看过,又前后左右张望了几眼,秦湛早已下得城墙,入了城内。
“散了吧,归位归位。”兵士们没有发现异常,将那块古怪的石头扔下去,重新站回了各自的岗位。
内城沈家,曹天河整肃神色,眼中露出孤注一掷的狠厉,给儿子下令:“召集城内所有快班衙役,包围韩家。”
而韩府内宅,除了各处巡夜的人手比往日多以外,没有任何异常,夜色静谧而美好。
一个黑衣男子翻墙而入,他蒙着面,只有一双冷厉斜长的眼睛露在外头,发出比月华更冷的精光,他身手十分了得,轻轻巧巧躲过了园子里的巡夜人,凭自己判断朝着像年轻姑娘住处的位置猫行而去。
到了一处院子前,他弯下身,手腕几乎低到地上,袖口的布料鼓鼓囊囊,隐约装着什么,继而一颗白色的小球从袖子里爬出,似乎是一只白色绒毛的小狗崽,细看之下,原来是一只袖犬。
“去吧。”男子将袖犬放到地上。
那只袖犬生得圆润似球,落了地行得飞快,便像一只无风自滚的白色毛团,片刻之后爬回来,跳上男子的鞋面,抱着男子的腿一路向上,嘴里“哼哼唧唧”有声,男子道:“知道了。”又将袖犬放回袖子里。
如是再三,终于在一处院落前,袖犬变得十分兴奋,小鼻子不停地抽动,男子怕它跑太远,连忙捏着它后颈的皮将它逮起来,摸摸它的小狗头:“干得好。”
男子看袖犬时笑意温润,仿佛那不是一只狗,而是一个兄弟姐妹或者旁的什么亲人似的。
说罢,他掏出一颗小糖球递给袖犬,袖犬用两只前爪抱住往嘴里送糖,又被塞回了袖子里。
院落的大门上有一块牌匾,上面赫然写着:清荷院。
黑衣男子行止悄无声息,一身玄色紧身衣几乎和夜色融为一体,他翻窗进了韩清澜的房间,先点燃一支迷香,再到了外间守夜的红杏处,从怀中掏出药包,按在红杏的口鼻处。红杏无意识地挣扎两下,沉沉地睡了过去。
然后又到韩清澜的床前,等迷香燃过了半寸,才掀开蚊帐,先是给韩清澜喂了一颗药丸,捏着她两颊和喉咙,迫使她吞下去,然后从怀中掏出一个瓷瓶,拔掉软木塞,将瓶口对准韩清澜的鼻子,让她呼吸瓶子里的药气。
渐渐的,韩清澜面色越来越红,身子也沁出了细汗,似乎饮醉了酒一般不省人事。
男子却并无急色之相,他跪在床前,用左手捏着韩清澜的左手腕,右手大拇指轻轻地在她手腕处画了几个圈。
月华照在男子左手大拇指宽厚的玉扳指上,发出冷然的光。
秦昭右手停止画圈,掏出一把匕首,对着韩清澜的手腕比划两下,准备割一道横口。
“叮!”
伴随着一声清越的金属相击的声音,秦昭身子被迫向左一歪,右手的匕首随着这一动,插进了架子床的木料之中。
来人第二剑袭来,秦昭反应也快,不必用目视,迅速拔出匕首,往后格挡开那一剑,然后起身面向来人。
来人面带寒霜,一双眸子里满是杀意,秦昭的脸隐于蒙面巾下,无声地笑了一下,他的侄儿秦湛,金尊玉贵的三皇子,深夜为了一个姑娘,和他这个比狗还卑微的渣滓在这里拼命。
秦昭变换了嗓音,低低道:“真有意思。”
秦湛的母妃身份高贵,到哪儿都受人敬仰,父亲虽然身为帝王,却对其疼爱有加,秦湛的弓箭、骑马、用剑都是盛元帝亲手所教。
自己呢?
秦昭左手大拇指上的玉扳指所套着的,那一段畸形的再也正不回去的指骨,在肃王虐打他的无数次中,甚至都不值得一提。父亲肃王讨厌他的另一半血脉,视其为污秽,看他时眼里总有难以掩饰的厌恶,看他就像在看一件肮脏却又还能用的工具。
秦湛的第三剑刺来,秦昭再次堪堪躲过,他正面迎上,因屋里空间有限,两人放弃了大开大合的招式,选择短兵相接,白刃相交。
秦昭很快落于下风,他可以选择逃跑,这个实力还是有的,但是……
他后退两步,继而发力前冲。
秦湛皱眉,这人竟是两败俱伤的打法,但是他却不愿意奉陪,算着对方的行进轨迹,身子一歪躲了过去。
这身法,秦湛总觉得有点眼熟。
“嘿。”秦昭又是一笑,自己无畏生死,对方却是惜命的,这样算来,似乎赢了一点。
旋即收刀,翻窗而去。
秦湛没有追出去,他一进清荷院就发现王七被人打晕了,王七的功夫在侍卫里不算拔尖,但王七做事仔细,为人警觉,能将他轻易打晕的人一定很不简单。
秦湛悬着一颗心,以最快的速度进了韩清澜的卧房,便刚好看到秦昭要割她手腕的那一幕。
此时歹人跑了,秦湛走到床边,床上的人犹在熟睡中。
他心有余悸,一把将床上的姑娘捞起来紧紧抱在怀里,下巴摩挲着她的头顶,轻声道:“你没事就好。”
怀中人的呼吸似乎太粗了些,秦湛察觉有异,一手掌着韩清澜的头,一手撑着她的后背,见她并无外伤,但面色酡红,皮肤发热,浑身都是一层薄汗,俨然是喝醉了酒的样子。
但秦湛知道韩清澜白日在临风楼不曾喝酒,也总不会在经历一系列变故之后回家自饮自酌,而且,靠的近了,可以闻到她身上有一股奇异的暖香。
这情形,秦湛并不是第一次遇到,他在京中时也曾听过几起这样的秘闻。
也是年轻的姑娘,并不曾饮酒,或在家中园子里,或在自家卧房,或者马车上,被身边人发现像大醉一般不省人事,并且无一例外左手腕上都有个平切的细口。似乎传闻里,那几个人除了失血以外并没有受到别的伤害,也真的像醉酒一样,睡一觉,或者喝了醒酒汤就醒了。
秦湛轻轻拍打韩清澜的胳膊:“澜澜,澜澜?”
韩清澜有点反应,但只是闭眼靠过来,将他当个靠枕,转瞬又睡着了。
她就这样靠过来,好像连骨头都是酥软的,整个人几乎贴着秦湛,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胸膛,其实是隔着衣料的,但秦湛总觉得整个胸膛都滚烫灼人。
秦湛垂眸,一手将她揽在怀里侧靠着,一手忍不住去描摹她脸庞的轮廓,圆润光洁的额头,修长浓黑的眉,鸦羽一般的睫毛……
落在他的眼里,无一不美。
食指轻轻地从她的额头滑到鼻尖,在那里停了一瞬,才滑到了下方嫣红润泽的唇上。想起她两番无意识地用唇亲他的手心,秦湛只觉得喉头发紧,手指都有些颤抖。
他的手指久久地停驻在她的唇上,想要沉沦其中,却又犹有一丝清明,白天在临风楼,她分明抗拒他。
挣扎半晌,终于,秦湛低下了头,垂眸靠过去。
“嗯,水……我要喝水……”怀中的姑娘无意识地圈着他的腰,换了个更舒服的姿势,蹭着他的胸膛,喃喃道:“我要喝水。”
秦湛醒觉过来,去摸她的头,算不得发热,但出了许多汗水,将碎发都黏在了额头上,再摸她胳膊,轻薄的中衣已经濡湿了,出了这么多汗,怪不得她口渴。
秦湛赶紧去倒水,端到床边,一手扶着她,一手道:“澜澜,水来了,你醒醒。”
韩清澜没反应,继续睡着,秦湛不放心,放下水杯,去掐韩清澜人中三穴,她终于悠悠地睁开了眼,仍是嘟哝着那句话,“水,我要喝水。”
说着,迷迷糊糊地张大嘴巴,像一只等待投喂的雏鸟。
秦湛赶紧又端起方才倒的水,韩清澜却闭了嘴,任凭秦湛将碗端到唇边,像是故意置气,碗在哪边,她的头就偏向另外一边。
面对这么个矫情的小东西,秦湛也有些来气,一手捏住她的脸颊,气道:“到底喝不喝?”
韩清澜嫣红饱满的唇,生生被捏出噘嘴的形状,她觉得有些委屈,眉毛和眼角的弧度都耷拉下来,眼睛纯澈如同小鹿,就那么定睛瞧着秦湛,秦湛立马觉得自己过分了,放缓了语气哄她:“乖,喝点水,喝了以后会舒服一些。”
“噢——”韩清澜神情茫然,终于张嘴喝了,许是渴极了,就着碗猛力喝了几口,来不及吞咽,有一小股水顺着她的嘴角流下来。
秦湛来不及拿手帕,赶紧用拇指去擦那点子水,不料被韩清澜一把抓住手,迅速将手指含进嘴里,用舌头舔了几下。
秦湛心神一震,韩清澜却歪着头看他,眼里满是懵懂和纯澈,秦湛难以自持,伸出另一只手,慢慢将她的脑袋扣向自己。
“怎么不甜!”她却气呼呼地把他的手吐出来,满脸委屈,欲哭不哭,“这颗糖不甜,一点都不甜!”
“呜——,我要吃糖糖,要吃糖糖!”
他记得,她在别的事上都不爱哭,唯有小时候她母亲怕她长虫牙,限制她每日吃糖的次数,她吃完了还要吃,不给就哭。
秦湛一颗心仿若被她勾到了九天,又一瞬间沉入江河里凉透,心中绮念顿时消散,他不由得自嘲地摇摇头,觉得她原来一直都是那个爱吃糖的小姑娘,自己却变成了一个禽兽。
这样想着,又担心韩清澜真的会哭,好在桌上果盘里就备着各色糖果,秦湛挑一颗她爱吃的剥了,捏着去喂她。
她张嘴,将糖含进去,舌尖一触,立时眉花眼笑,“好甜——”
秦湛看她笑了,自己也不由自主地跟着笑。
他早慧,敏感,小时候就有许多烦忧,那时最喜欢看她吃糖,明明出身于钟鸣鼎食之家,却吃一颗糖就欢喜的像拥有了一切似的。
秦湛像小时候那样含笑看她,却不料,她将刚吃进嘴里的糖吐出来,捏着给他:“这颗好吃,给你吃。”
那颗糖上沾着她的口水,秦湛愣住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
韩清澜的嘴巴越来越瘪,眼见下一刻就要哭出来,秦湛赶紧去接那颗糖,韩清澜却不给他了,用力扔到地上,指着他,控诉他:“你不好,你对我不好。”
她那一双大眼里已经蓄满眼泪,莹莹的泪珠顺着绯红的脸颊一颗一颗地滚落,秦湛一下子慌得手脚都无处安放,“我……”
她却自己抹了泪,突然找到了理由安慰自己,“哦,你是秦湛,你当然对我不好了。”
秦湛眉头微微一皱,因为不能暴露行踪,所以他从来没和她说过自己的真实身份,难道是她凭借眉眼猜出来的?再则,为什么他秦湛就不会对她好?
韩清澜说着,凑近了些,“哎,我怎么又梦见你了呢?”不等秦湛回答,又自言自语道:“这回你怎么不凶呢?”
她这些话前言不搭后语,秦湛全然不知有何因果,他想问她两句,被她用食指按住嘴唇,“嘘,别说话。你不说话,不杀人的时候,看起来还挺好看的。”
然后,她用那根柔嫩纤细的食指,像方才他的动作一样,一一描摹他的五官,看样子似乎还颇为满意。
秦湛好气又好笑,若那药的效果真的相当于醉酒,那这小东西的酒品也太烂了。
韩清澜却突然柳眉倒竖,凶凶地质问他:“你害死我了!你为什么说要娶我!”
“我没说要娶你啊?”秦湛看她似一只炸毛的小猫,顺着她,柔声道:“我愿意娶你,但是我还没有说。”
说完想到她屡次流露出对他的惧怕和推拒,秦湛又剥了一颗糖给她,诱问道:“你为什么怕我?”
韩清澜将那颗糖球放进嘴里,又一次满足地叹息,“好甜!”说着将手伸到嘴边,和方才的动作一模一样。
秦湛怕她又乱扔,按住她两只手,故意凶道:“不许吐,自己吃。”
韩清澜闻言又瘪了嘴,旋即露出个狡黠的笑意,将那颗糖球咬在唇上,一下子凑近秦湛,贴到他的唇上。
秦湛脑袋空白了一瞬,片刻之后,极为艰难地推开她,哑声道:“你知道你在做什么吗?”
那是他渴求的甘霖,是他愿意沉沦的美酒,甚至,他也从不自诩正人君子,但是仅有的一丝理智告诉他,她清醒时是抗拒他的,若此时乘她之危,过了今夜,她清醒过来,会如何怨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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