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中接了外面的活水,透光性很好,韩清澜整个人没入水中,可以看到成束的阳光里浮尘纤纤,指长的小鱼儿窜来窜去。
她意识清明,并不慌乱。
“小姐落水了,快来人啊!”主子栽入水中时碧月拉了一把没拉住,她自己也不会水,连忙大声呼救起来。
“澜姐姐,澜姐姐!”韩清茹脸上写满了急切和担忧,动作极快,眼看就要跳入湖中。
出门前碧月得了韩清澜吩咐,虽然心中惊疑,但一直暗中留意着,见时机已到,假作吃痛惊呼一声:“啊!猫儿抓人,快走!快走!”装作躲避那只犹在小舟中乱窜的猫,然后身子一歪,扑到了韩清茹的裙摆上。
小舟本来就无甚稳力,这一连串动作使小舟在水上荡来荡去几欲颠覆,等韩清茹推开六神无主的碧月,那边摘玉兰花的王婆子已经游到了韩清澜身旁。
良机已失,怎么办?
韩清茹想起韩大老爷那性格,略一犹豫就作了决定,口里喊着:“姐姐,我来救你!”依旧跳入了湖中。
水下的韩清澜靠衣裙分辨出韩清茹终究还是入水了,思及猫扑上来之前那股若有若无的香气,强忍着肺腑的憋闷压抑,装作挣扎的样子往韩清茹身上摸了两把,终于在袖袋中摸到个比巴掌还小的香囊,掏出来捏在手中。
韩清茹入水之后不识水性,控制不住地浮浮沉沉,到底有些惊慌,全然无暇顾及水下发生了什么。
就在这时,王婆子已经绕到韩清澜背后,一把将她拖出了水面,韩清茹则被后面赶来的婆子所救。
园子里干活的下人们,反应快的已经拿了帕子和毯子过来,碧月接过帕子给韩清澜擦拭,韩清澜趁机将手中香囊塞入碧月腰间,然后继续作手脚瘫软状。碧月一愣,不知道主子何意,但她机敏,手上动作不停,面色也未改变。
“别忙擦头发,先让小姐把水吐出来。”韩清澜背朝天、头朝下,王妈妈在她背上使力按压几下,开始急救。韩清澜被捞起时嘴里特意含了些水,这时顺势吐出来,再做一个恢复呼吸的样子,免得王妈妈那把好力气按得她肺腑都要吐出来。
王妈妈早年间嫁给江上的渔民,人至中年时因为无子被丈夫抛弃,一时想不开,就想投河了了性命。等真的扎进了水中却又后悔起来,还好她凭借良好的水性撑了许久,后来被路过的韩老夫人遣人所救,又开导了一番,此后王妈妈便投身韩家做了下人。她时时记着韩家,尤其是韩老夫人的再造之恩,这些年虽然已经当上了厨房的管事,但是只要涉及韩老夫人所需,能亲为就绝不会假手别人。
这些韩清澜是知道的,所以才会掐着时间吩咐厨房准备玉兰花瓣。
前世碧月不在小舟上,韩清澜落水之后韩清茹立马跳入水中救她,但她自己也不会水,因此不但没能救起韩清澜,自己也因此染了风寒,足足养了半个月才好——“张姑娘”这舍己救人的品格,叫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她父亲也曾舍命救了韩大老爷,连韩老夫人都在韩清茹床前抹着泪赞她“純善、高义”。
于是,同样被打动的韩清澜主动提出,让韩清茹成为自己亡母名义上的女儿。
“两位小姐怎么样了?”
说话的是从仙木堂赶来的兰嬷嬷,她一生跟随韩老夫人,在陈氏嫁进来之前以及去世之后,一直打理着韩府庶务,在韩家地位超凡,围着的下人向两旁分开,问好声不绝。
兰嬷嬷走到韩清澜跟前,这位韩府嫡小姐生得眉舒目朗,有韩老夫人年轻时的影子。只是这会儿,浑身滴着水,脸色一片苍白,样子很惨。兰嬷嬷眼里闪过一丝快意,忍不住伸出手指去探韩清澜鼻息。
王妈妈以为兰嬷嬷担心,连忙解释:“两位小姐都没大碍,约莫是受了惊吓昏过去了。”
“哦,那就好。”兰嬷嬷手指一顿,收回来,垂下眼皮掩住一抹失望,然后吩咐下人们用软轿将她们移到了韩老夫人的仙木堂。
大夫很快赶来,确认两位小姐并无大碍,开了安神和治风寒的方子便离去。
韩大老爷一早出门办公,听闻是去了周边区县,报信的下人尚未回来,且他身为男子也不便照顾两个小姑娘。于是,韩清澜和韩清茹就暂时留在韩老夫人的仙木堂,两个人各占了一间仙木堂跨院里的厢房。
门口,兰嬷嬷轻声回禀:“公主,张家小姐已经醒过来了,咱们家小姐却不知为何迟迟未醒,要不奴婢再去把大夫请回来?”
面前的老人鬓间已有白发,脸颊饱满圆润,面相十分和善,通过五官依稀可辨得出年轻的时候是个美人,举手投足间不经意就贵气十足。这便是韩老夫人,当今圣上的嫡亲姑姑,福安大长公主。
看诊的老大夫是韩家多年惯用的,韩老夫人摆摆手,“我先进去看看。”
刚推开门,后头跑上来一个小童,焦急地喊着“姐姐,姐姐”,冒冒失失地越过韩老夫人,抬腿往门槛里跨。
这是韩清澜唯一的胞弟韩文宣,韩大夫人正是在生他时难产去世的,是以韩老夫人格外疼他,又因为照顾他就花去了大半经历,几乎腾不出余力来管孙女。
韩文宣不过三岁多,脚下一绊差点摔倒,跟着他的下人连忙去扶,韩文宣立时小脸生怒,就着下人扶他的手,伸腿踹那下人,用幼童特有的尖嗓门嚷嚷:“都怪你,打死你!打死你!”
韩清澜心中既疼惜,又叹气,前世这个弟弟的死和他自己的性格也有关。
前世韩清澜坠崖,魂魄离体之后曾亲眼看到,韩文宣被一个年轻男子溺死在秋云山上。那人先是杀了一个七八岁的孩童,本来没发现韩文宣,韩文宣却不知天高地厚主动挑衅,便又杀了韩文宣灭口。
那男子身穿天青色直缀,袍角绣着一个变体的“秦”字,应当是参加踏青宴的皇家子弟,可惜当时没有看清脸。
“碰到哪里了?”韩老夫人身体不好,却还是勉力将孙子抱起来,亲自检查了无碍,才安慰道:“大夫说了你姐姐没事,阿宣乖乖的,不要吵姐姐,好不好?”
韩文宣方才满脸骄横,闻言却乖乖点头,举起两只手捂住了自己嘴巴,兰嬷嬷会意地将他带到一旁。
韩清澜听到韩老夫人的声音,心中酸楚感愈盛,闭着眼睛泪如泉涌。
韩老夫人坐到床沿上,伸手替韩清澜掖被子,这才看清孙女一张小脸上满是泪水,双目紧闭,还在不断涌出更多的眼泪。是做恶梦了吗?可是孙女眉目舒展,神情并无一丝痛苦。却听孙女说道:
“娘……女儿都听你的……”
韩清澜是装睡,但眼泪是真的,毕竟眼前是经历过生死以后才得以见到的至亲。她强忍着睁眼的冲动,伸出手仿佛无意识般试图抓住什么,嘴里用韩老夫人听得到的声音轻轻呢喃,一声声充满眷念地喊着“娘——”。
韩老夫人不善操心,前些年韩府全靠陈氏打理得井井有条,且陈氏性情温婉,婆媳一直相处的极为融洽,陈氏去世之后韩老夫人悲痛不已。此时念及孙子孙女如此年幼就失去了母亲,心中更加酸楚难当。现下想必是孙女梦见了陈氏,韩老夫人不忍打破孙女和儿媳的“相见”,示意兰嬷嬷把孙子抱出去,自个儿守在床前。
约莫半盏茶后,韩清澜渐渐停了流泪,在韩老夫人再次替她擦泪时悠悠醒转了过来。映入眼帘的是带着笑又带着泪的一张脸,看向韩清澜的眼神满满都是怜爱,韩清澜一把抱住祖母委屈地地哭了起来。
前世若是韩老夫人没有去世,她也不至于那么惨。
韩老夫人眼见十几岁的孙女哭得不成样子,她并不说教,只是轻轻拍着孙女的背:“想哭就哭吧。”
等韩清澜哭得心中郁气一扫而光,打起了哭嗝,韩老夫人这才慈爱地替她把脸上的湿发拨开理顺,温声道:“方才可是梦见你母亲了?”
韩清澜正想引出这事儿,当即接道:“嗯,梦见我娘了,穿着一件海棠红的褙子,头上戴了葡萄缠枝的玉簪。”韩老夫记得那是陈氏最惯常的穿戴,听孙女一说,儿媳就活似在眼前。
“我娘说想我了,就来看看我,让我好好孝顺祖母和父亲,好好照顾阿宣。”韩清澜头歪靠在祖母的肩膀上,一头一脸的泪水和汗水蹭到了韩老夫人衣袍上,韩老夫人心里却想起了孙女三四岁的时候,圆圆的一个团子,也总是像只温软的小羊羔一样钻到她怀里,心中熨帖极了。
“还说,还说……”孙女说着说着却迟疑起来,韩老夫人摩挲孙女的头顶,“还说了什么?”
“我说了,祖母莫要生气。”
本朝的公主个顶个的娇纵,在如此出身的韩老夫人眼里,孩子的要求、孩子的话,再出格也不算出格,她没将孙女的惶恐放在心上,慈爱地道:说罢,我的乖孙女今天受了惊吓,祖母心疼你还来不及呢。”
韩清澜一字一顿,道:“我娘说,不能把张妹妹认到她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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