鲛人的寿命是人类的十倍十年的光阴,足以让她从一个孩子出落成待嫁的少女,然而对鲛人漫长的千年生命而言,十年却不过是弹指一瞬。这个鲛人女子历经坎坷,陪伴老王爷走完了最后十年人生,却依旧保持着初见时的容貌。
但是,连时间都未能夺去的美貌,如今却已经被人之手摧毁!
她怔怔地看着这一对母子,又看了看那个被铁链锁住的小孩,半晌才喃喃:“天啊……按照老王爷的遗命,你,你不是在三年前就被一起殉葬了吗?怎么会在这里?”
鱼姬张开了没有舌头的嘴,拼命地摇头,有眼泪流下,一滴一滴坠落在地,在光线暗淡的柴房内发出柔光。
朱颜不由得看得发呆——
传说中鲛人生于碧落海上,坠泪成珠、织水为绡。可从小到大她只见过渊一个鲛人,他又怎么也不肯哭一次满足她的好奇心,她自然不知道真假。此刻看着从她眼角坠落化为珍珠的泪,一时间说不出话来。
“我明白了……一定是苏妲大妃干的!”她皱起了眉头,愤怒地道,“是那个该死的毒妇捏造旨意,在老王爷死后把你活活弄成了这样!是不是?”
鱼姬不能说话,只有默默垂泪。
霍图部老王爷的大妃悍名在外,连身为赤王独女、挟天子之威下嫁的朱颜心里都有些忐忑,何况这个只凭着一时宠爱的鲛人女奴?
朱颜叹了口气,看向一边的小男孩。
“这个是你孩子?没听过老王爷五十岁后还添过丁啊……哦,难道他就是那个你带过来的拖油瓶?”朱颜仿佛明白了什么,拉过那个孩子,拨开他的乱发,想要看他的耳后。然而那个孩子拼命挣扎,一口就咬在了她的手背上。
“哎!”她猝不及防,一怒之下反手就打了过去,“小兔崽子!”
那个孩子拖着铁镣踉跄倒地,人瓮里的鱼姬急切地嗬嗬大叫。
“果然是个小鲛人”朱颜摁住孩子的头,拨开他的头发,看到了孩子耳轮后面那两处细细的纹路,仿佛两弯小小的月牙——那是鳃,属于来自大海深处的鲛人一族特有的标记。这个小孩,真的是鱼姬以前带来的拖油瓶?
“他的父亲是谁?”朱颜有些好奇,“也是个鲛人?”
鱼姬没有说话,表情有些奇特,只是死死地看着她,眼里露出恳求的光。
“你是想求我带他走么?”朱颜看了看被做成人瓮的可怜女人,又看了看那个孩子,心里微微动了一动。老王爷死后,霍图部上下早已被大妃把持,这一对母子落到如此地步,任人凌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这才会贸贸然向她这个外来者求助吧。
鱼姬急切地点着头,又看了看地底下,眼里流下泪来。
鲛人的泪,一滴一滴化为珍珠。
“喂,你叫什么名字?”她叹了口气,问被她摁在地上的那个孩子,“几岁了?有没有六十岁?你能跟着我走多长的路?”
那个鲛人孩子冷冷地瞪着她,轻蔑地“哼”了一声,不说话。那种刻骨的敌意和仇恨,让刚刚起了同情之心的朱颜顿时皱起了眉头。
“不知好歹,”她嘀咕了一句,“我现在自身还难保呢,才懒得救你!”
然而,就在这个当口儿上,外面起了一阵骚动,似是无数人从醉梦中惊起奔跑,每一座营帐都惊动了,一个声音在遥远的风雪中尖声呼救——
“来人……来人啊!有沙魔!”
“郡主被沙魔拖走了!救命!救命——”
第二章:时影
那是玉绯的声音,尖厉而恐惧,如同一根扔向天际的钢丝,一下子穿透了风雪,刺耳地扎破西荒如铁的夜幕,让朱颜瞬地站了起来。
看来,这丫头是被那群沙魔给吓坏了吧。喊得如此凄厉,完全不像是装出来的——明明交代过她,那些巨兽领了自己的命令,除了那个假朱颜之外,并不会攻击帐篷里的其他人,她还在那里怕个鬼啊!
朱颜心里一急,再也顾不得这边的事——她这次来苏萨哈鲁,人地生疏,势单力薄,在这场混乱里能保全自己、顺利脱身就不错了,哪里管得了这突然冒出来的一对母子?
她轻巧地捏住了那个孩子的后颈,玉骨瞬地就点在了他的眉心,一点光如同飞萤一样注入。旁边的鱼姬拼命地张嘴大喊,然而没有舌头的嘴却发不出声音,猛烈地摇着头,几乎把酒瓮又重新摇得倒了下去。
“别怕,我不会杀你儿子的。”朱颜叹了口气,将软倒的孩子扔回地上,“这孩子看到了不该看的事情,我得用术法消除他今晚的记忆才行。至于你……反正你也说不出话不能告密,算了。”
一边说着,她一边抽出短刀,“刷”的一声削断了孩子脚上的铁镣,抬头看了看装在瓮中的鱼姬,又摇了摇头:“算了,你身上这个酒瓮还是留着比较好,都长到肉里去了。要是砸了,估计你也活不了——”
她拍了拍手,站起身来:“好了,接下来你们自己想办法吧——我得忙我的事情去了!”
她随手将那把短刀扔给孩子,转身出门。
所有人都朝着金帐奔去了,这边更是空荡荡没人理会。风雪里她听到玉绯的尖叫,以及沙魔的嘶吼。金柝声响彻内外,将霍图部的勇士惊醒。一旦族里的大巫师出动,那些沙魔估计过不了多久就会被全数歼灭吧。
没关系,只要有这半个时辰的时间,她就可以顺利离开了。
——朱颜郡主在大婚前夜,遇到了雪下沙魔的攻击,惨遭横祸,尸骨不全。这个消息传到帝都后,此生就再也不会有人逼着她成亲了,多好。
朱颜心急如焚地出了柴房,赶着离开。然而出去一看,外面准备好的那匹夜照玉狮子马却不见了,甚至马厩里所有的马匹都不在原地,雪地上蹄印散乱,显然是已经四散而去。
什么?她不由得大吃一惊,变了脸色。
谁干的?那些马,明明被她施了术法定住了!怎么还会跑掉?
风雪还在呼啸,她听到远处沙魔的惨叫,它们在一头一头地倒下去——看来霍图部的人已经控制了局面,很快就要杀到金帐里面去了。她心下焦急,抬起双手在胸口结了一个印,瞬间就隐身于风雪之中。
等不得了,就算没有马,她也得马上离开!
雪积得很厚,几乎到了膝盖她隐了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走,想要飞升空中,疾行而去。然而风雪实在太大,偏偏又是逆风,把她吹得歪歪扭扭怎么都飞不起来。她如同一只笨鸟,挣扎着起飞了好几次都被狼狈地吹了回来,最后颓然落在雪地上,只能深一脚浅一脚地跋涉,尽快离开苏萨哈鲁。
然而走着走着,忽然间一头撞上了一个人。
“喂,没长眼睛吗?”朱颜被撞得一屁股跌倒在雪地里,心头大怒,脱口就骂了一声。
然而话一出口就回过神来,连忙捂住了嘴——是的,她现在是在隐身的状态,又怎么可能被别人看到?这一说岂不是暴露了?
“自己用了隐身术,还怪别人不长眼?”一个声音冷淡地回答,如同风送浮冰,“都长这么大了,怎么还跟个没头苍蝇似的?”
“……”她听到那语声,忽然间打了个寒战。
什么?难道……是,是他?
荒漠风雪之夜,一个打着伞的年轻男子从黑暗中走来,轻飘飘地站在了她的面前。一袭白袍在眼前飞舞,袍角上绣着熟悉的云纹。簌簌的雪花落满了那一把绘着白色蔷薇的伞,伞下是一双淡然的双眸,正俯视着狼狈跌坐在地上的她,微微蹙起眉头。
“师……师父?”她结结巴巴地看着那人,一时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在这个雪夜的荒漠里骤然出现的男子二十五六岁,一头长发用玉冠束起,额头发际有一个清晰的美人尖。眉目清朗,双瞳冷澈,宛如从雪中飘然而至的神仙。
这个人,居然是九嶷神庙的大神官——时影!
那个远在天边的师父,怎么会忽然出现在了这里?自己不会是在做梦吧?朱颜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直到那个人伸出手,一把将她从雪地上拖起来。
他的手是有温度和力度的,并非幻象。
“师……师父?”她忍不住又结结巴巴问了一声,不知所措。
时影没理她,只是侧过头倾听远方的风里传来巨兽的嘶吼,一声比一声弱。风雪里有隐约的祝颂声,忽然间,一道光划破了夜幕,轰然大盛!
“霍图部的大巫师果然厉害,才短短一刻钟,就已经把你召唤出的沙魔全部灭了。”
时影淡淡道,“走吧,过去看看热闹。”
“啊?”她吓了一跳,往后退了一步。
——以她的这点修为,瞒过那些守卫也罢了,如果在大巫师面前使用隐身术,只怕瞬间就会被识破吧。
“怕什么?”他侧过伞,罩住了她的头顶,淡淡道,"有我在呢。”
凌厉的风雪顿时息止,伞下的气息温暖宁和,如同九嶷清晨山谷中的雾气。她贪恋着这种温暖,却又有些畏惧地看了师父一眼,缩了缩肩膀,嘀咕:“还……还是赶快趁乱跑路,比……比较好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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