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早晨,万姿是被大力拍醒的。
“起床了!吃饭了!”
一睁眼,便是妈妈因前夜哭泣而浮肿脸。
心道一声糟糕,万姿知道自己也不会好到哪里,看了眼手机时间,更差点昏死过去:“妈,我十点上班,现在还不到八点!这么早叫我……
“你每天都睡这么晚?还不赶快起来!”
显然也不知道万姿常年跳过早餐,妈妈又催:“快点!我下午一点的飞机,跟你吃完我就要走了。”
“你一点才飞啊?”挣扎着起来洗漱,万姿险些又倒下去,“这么早去机场干嘛?”
“你有没有常识?一定要提前四个小时去机场!不然会误机!”
万姿:“……”
即便是父母子女,两代人观念间的渐行渐远,总散落在生活中的点点滴滴。琐碎繁杂,细究起来却是伤人的锐利。
万姿明白这个道理,所以不想跟妈妈争出行要不要提前四小时去机场;每天该不该七点半按时起床;人是不是一定要吃早餐……但看到一桌琳琅满目时,她还是暗自叹了口气。
稀饭,油饼,包子,咸菜,茶叶蛋。
一顿母爱浓浓且营养失衡的精致碳水,包她不到中午就会打瞌睡。
“好吃吗?”
“嗯,”喝着第二碗稀饭,万姿竖起大拇指,“还是小时候的味道。”
“那就行。”妈妈笑,“对了,这个要给你。”
她推来一件小东西,万姿不看还好,一看视线瞬间定格,一口稀饭差点喷了出来——
“……你怀孕了?!”
那是一根验孕棒。早已拆了外包装,蓝白配色,小视窗里浮着两条喜庆的红线。
“你也不想想老娘多大了。”妈妈翻了个白眼,“这从你厕所翻出来的,你仔细看看。”
昨晚跟梁景明打电话时,才摆弄过验孕棒。万姿自然记得,这才接了过去。
凑近观察,两条红线粗细太过均匀,比起试纸自然反应,更像是签字笔划过的痕迹。拔开验孕棒盖子,本该濡湿的吸尿孔,一摸便是干燥的。
很显然,妈妈伪造了怀孕结果。
“我建议你,把验孕棒给你男朋友小梁看看。”妈妈凝视着她,“平常相处无非吃喝拉撒,其实很难看透一个人。突然告诉男人你怀孕了,才能看出他对你的真正态度。”
移开验孕棒,万姿摇摇头:“测试别人很无聊,特别是测试男人。”
妈妈是很爱她,但已经不懂她了。
独自闯荡这么多年,她相信,做人最紧要的是姿态好看;更相信谈恋爱最紧要的,是不以男人为马首是瞻。如果一段感情令她猜忌、逼婚乃至丧失自我,她不如直接舍弃为妥。
更别提满腹太太经和驭夫术,这是她最厌恶的人生状态。夫唱妇随看似幸福美满,说到底不过是围着男人打转,即便当真拴住了另一半,可也捆住了自己的人生。
“无聊,但是必要。”
妈妈语重心长:“如果小梁挑不出毛病,那你很幸运。告诉他一切都是恶作剧,你们皆大欢喜;如果他的表现令你失望,那你就更幸运了。”
万姿瞬间抬眸,只见妈妈笑得更深:“这说明,你不用在他身上浪费时间。你完全可以另找一个值得托付的人,好好结婚生小孩,把一千五百万拆迁款拿到手。”
“这样过日子,风险不是更小么。”
稀饭已经冷了,尝在嘴里像粗糙的浆糊。万姿仍一口一口咽着,任凭凉意慢慢滑进食道,再沁入心。
一碗饮毕,她慢慢开口:“妈,如果,我是说如果。”
“我就想跟梁景明在一起,不考虑结果地相处,不结婚也没有关系,一千五百万拿不到也没有关系。”她抬头,“你可以接受吗。”
四目相对着,像一场意念的角力。从小到大,万姿都自觉长得不像妈妈,此刻却在对面女人脸上和眸中,感受到如出一辙的执拗。
“我昨晚说了,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把握。”最终,妈妈先收回了目光,“所以你不用考虑,我可不可以接受。”
“但事情是这样的,我勉强跟你爸爸维持婚姻这么多年,为的就是他老家那可以拆迁的户口,一切都是为了你。”
“如果你现在说,因为一个十八岁男孩,想把一千五百万扔在水里,当然没问题。”妈妈仍笑着,可眼里已散了笑意,“不过是我十几年来不舍得花一分钱、为了你忍辱负重、所做的那么多牺牲……”
“一切,都变得没有了意义。”
一个个字,就像迸入天空的迫击炮。就连巨响后的硫磺味硝烟,都带着沉重回响。
“我就说说罢了。”安静须臾,万姿笑了笑。
“我知道。”如小时候那般,妈妈摸摸她的头,“你一直是个好孩子。”
“从来没让我失望过,相信你会做正确的选择。”
保持微笑,万姿不再说话。
听到回答前一刻,她不是没有遐想过妈妈柔声说——
钱的确没那么重要,找一个在乎你心疼你的人才重要。
如果梁景明是对的人,那妈妈真心诚意祝福你们。
看来,是她想多了。
几点该起床,吃不吃早餐不过是生活琐事,真正的鸿沟展露在此刻。
妈妈有资格指责她天真,可她有什么资格攻击妈妈世俗。给予她生命的,是妈妈;抚养她长大的,是妈妈;规划她未来的,也是妈妈。
可熟练用道德绑架她,用精神控制她的,也是妈妈。
是,昨晚是母女大和解了。但就像一次海水涨潮,冲得掉暂时的隔阂,消不了几十年来的纠结与亏欠。
没等她捋清楚,她就长大了,而与此同时,妈妈就老了。就像两道相交后背离的弧线,她们只能独自吞下落寞,忍受彼此差异,目送着对方渐行渐远,互相心照不宣。
荏苒时光,还在继续向前走。
可接下来能做的,非常有限。
“都说了不要你送,我自己坐机场快线就行。”
吃完早饭,万姿执意要送妈妈去机场,妈妈执意不想耽误她上班,两人险些又大吵一架。
“行吧,那你注意安全。”叹了口气,万姿最终缴械投降。
妈妈从来就是这个个性,独立,要强,不爱给人添麻烦,即便这个人是自己的女儿。
“你以后别贪便宜定下午一点钟飞机好吧?定个有餐食的航班好不好?”
“到机场要吃个午饭,不要觉得机场东西贵,一定要吃饭……”
“知道了,烦死了。”妈妈皱眉。
万姿失笑。想不到这么多年兜兜转转,她倒成了啰嗦的那一个。
可她还是忍不住:“到台湾自己要小心,不要玩得太开心忘了安全……给你的卡你要刷,听见没有?不要老是舍不得花钱……”
离别真来临时,万姿有些庆幸没送到妈妈到航站楼,更庆幸机场快线不过是一班地铁,消弭了所有沉重的告别。
不然,她还真又忍不住哭。
“拜拜。”
“再见。”
连拥抱都没有,显然也在克制情绪,妈妈昂着头推着行李箱刷卡进站。小个子中年妇女,戴着出游必备的大丝巾,背挺得直直的,仍是满满不好欺负的战斗感。
望着她的背影,万姿忍不住笑。却在眯眼时微抬头,不让眼泪滑落。
她看见了,妈妈的行李箱外格藏着一个塑料袋。从轮廓看,是刚才早餐吃剩的两个包子。
妈妈嘴上应着,但她到机场怕是不会花钱吃饭了。
她在办完所有手续后,应该会一个人坐在候机大厅,盛上免费供应的热水,拿出冷掉的包子,边吃边喝,望向一尘不染的停机坪,暂时抛掉老公女儿和平凡人生,等待去心心念念的台湾。
等待一场几十年前的少女时代,就该发生的旅程。
谁说至亲之间,总是亲密无间。为了顾及自己和对方那一点得体,谁都有秘密。
就像妈妈不会告诉万姿,她带了包子做午饭,万姿也不会告诉妈妈,其实她只睡了叁个小时。
昨晚等妈妈睡着,她翻了妈妈钱包。果然就跟她预料的一样,为争取最好的汇率,妈妈提前换好了钱。
区区两万五台币,折合人民币五千块,而妈妈要在台湾待半个月,一天预算只有叁百五。
万姿气得要死。这女人好不容易为自己活一把,还舍不得为自己花钱。
给她卡,她一定不会刷;因为贵,不到非常时刻她都不会境外取现。甚至万姿怀疑,她懂不懂怎么境外取现?
所以万姿根本睡不着,连夜出门找国际提款机。走了叁四站地铁路,提光了周围街区所有台币,硬生生凑出了七万五,趁天蒙蒙亮,塞回妈妈的钱包。
整整十万台币,应该够妈妈花了。再多一分钱,海关也不允许带了。
万姿知道,妈妈一旦发现,一定会破口大骂。
甚至她都能想象出那中气十足的台词——
“万姿!死小孩!台币是不是你放的?神经病啊你!取这么多钱也不说一声,你要干什么!”
到时候,她就可以笑嘻嘻地说——
“妈。让你花呀。”
“十万台币花完的话,继续刷卡呗。”
“没有花钱花到手软,那就不要回来哦。”
但有些话,万姿永远不会说。
难以启齿,太过肉麻,只能沉甸甸地压在心底,虽然至关重要。
比如,妈妈你做的油饼超好吃,我在香港寻觅七年都没有这个味道。
比如,妈妈你更年期时我不在身边,抱歉我没有舒缓你的无助和孤独。
比如,妈妈你如果有中意的人,我支持你结束婚姻,重新追求想要的爱情。
再比如。
因为你是我妈妈,所以即便你抛下我……
我也希望你能拥有,真正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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