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法庭宣布暂时休庭的当天下午,我从周月口中得知,检察院已将此案发回公安机关,要求公安机关做出补充侦查。当天晚上周月依我请求,带上梅肖英一起,与凌信诚见了一面。因为需要回避本案的控方证人凌信诚的保姆和司机老杨,所以见面不便安排在凌家进行。又因为涉及优优及乖乖的生死之事,话题沉重也不宜到酒吧餐馆这类地方被周围的热闹干扰。所以凌信诚依我的建议,在长城饭店租下一间套房,作为此次会晤的地点。
这次会晤在我心中的感觉难免有种宿命的味道,令人感叹命运真大而天下太小。优优生活中两个最重要的男人,竟不知不觉,走进同一个房间,促膝于同一个夜晚。一个是优优深爱的人,一个是深爱优优的人,为了优优的真相与生死,坐在同一盏灯下,经历同一种心情。尽管,他们谁也不解优优对他们的真情实感。
会晤的主谈者并不是这两个男人,而优优的辩护律师,这个晚上惟一的女性小梅。她向凌信诚大意叙述了庭审的过程,包括检察官的发言和她的发言,包括在法庭上出示的种种物证、宣读的鉴定和证词,以及证人现场的证言。这些在法庭上激烈交锋质证了整整一上午的纷繁内容,在梅肖英的口中,被梳理得井井有条简明扼要,既无罗嗦重复,也无半点遗漏。庭审各方的观点以及最后的结果,说得清晰了然。在凌信诚的要求下,她连续两次完整复述了优优的“最后陈述”,我又做了少许补充和形容。我们的介绍让凌情诚双目含泪,呼吸起伏,但不知他的难以自持,有多少是为了儿子,有几分是为了优优。
我说:“信诚,情况就是这样了。今天梅律师的辩护非常成功,也非常客观。既没有肯定优优并未犯罪,也指出公诉方的证据并不足以认定犯罪。按法律规定,证据不足就不能凭分析猜测定人罪名。所以检察院主动建议补充侦查延期审理,无论对死去的孩子还是对活着的优优,这样安排都是好事。为了孩子不致死不瞑目,也为了优优不致蒙受不白之冤,这事由公安机关重新慎重调查一下,是件好事。”
凌信诚低头不语,默默听着。良久他才抬头,目视小梅。他问:“梅律师,你能如实告诉我吗,按你的判断,杀我儿子的,到底是不是优优。”
梅肖英面有难色,犹疑片刻,似是无法确言。她说:“作为她的律师,我希望不是优优。”
凌信诚说:“我想知道的,不光是你的希望”
梅肖英善解其意地接着说道:“以我主观的感觉,不象是优优。可我不能拿主观感觉当作客观的判断。既然目前的证据不能认定优优,那么按照法律的原则,不能认定的罪名,应以无罪对待。”
我看到了,梅肖英的“无罪”二字,让凌信诚聆听的目光,投射出瞬间的希望。但梅肖英接着说道:“当然,目前的证据也远远不能断定丁优无罪。”这一句客观的分析,又令他的双眼,蒙上一层迷茫。他茫然地听完了梅肖英完整的解释:“我们要求判定丁优无罪,只是要求法庭尊重疑罪从无和无罪推定的法理原则,如此而已。”
凌信诚的表情,似懂未懂,他继续问道:“那,我该怎么办呢”见我们谁也回答不出,他不由喃喃自语:“如果优优真的杀了我的乖乖,真的和我有灭子之仇,那就是命运在罚我,是上帝不想让我好好活着”
梅肖英看看坐在身边的周月,又看了看我,目光最后落到凌信诚脸上。她用律师特有的理智,循循善诱地劝道:“如果公诉方找不到确凿的证据,那么法院只能判她无罪。如果法院判她无罪,你就应该相信法律,相信丁优。”
那天晚上的会晤,就在这样的结论中结束。在送走周月和小梅之后,凌信诚向我问道:“这位律师为优优辩护,费用是由谁出的她和优优是早就认识的吗”
我做了简单解释:“她是周月帮优优请的。优优以前在医院照顾周月,他们又是仙泉同乡,所以周月自愿帮忙。”
凌信诚疑问:“那就是说,律师费是那个周月出的他只是一个民警,会有那么多钱吗”
我摊开两手,表示对这场官司的费用收付,不甚清楚,“也许吧,也许梅肖英是看在周月的面上,免费对优优提供法律援助。钱的事我没问太多。”
凌信诚马上表示:“那你去告诉律师,让她多用点心思,她的辩护费用,全部由我来出。多少都行,由我来出。”
我略想一下,婉言劝道:“我看,既然小梅已经承担了辩护,钱的事索性以后再说。因为这个案子的被害人是你儿子,你是原告,如果为被告出钱,恐怕会遭人议论。不如等优优被判无罪以后,你再给小梅周月一点补偿,这样对外比较好讲。”
凌信试听了,不再坚持出钱。在这最后的话题谈完之后,我们也互相告别分手。也许正是因为有了这次会晤,有了梅肖英的那些话语,才使得后面事态的进程,有了不同的走向。在我和凌信诚于长城饭店门口各奔东西的时候,凌信诚并不知道他家客厅的灯下,有人正在等他。
凌信诚那天回到家已近晚上十点,保姆帮他开门时他就看到客厅里的灯全都开着。还没容保姆轻声禀报他已经看到依然是一身丧服的仇慧敏,从正对大门的一只沙发上站起来。
仇慧敏的来意他早就料到,上次她已经流露出明显意向,要与信诚重修旧好。因为在仇慧敏看来,她和凌信诚拥有共同的悲伤,共同的仇人,这使两人的感情,有可能重新找到支点和共鸣。
所以,凌信诚刚一走进客厅仇慧敏就主动上前将他抱住。她在他怀里悲拗失声。她哭着说孩子死得这样悲惨,而凶手却未遭报应,我们是孩子的父母,应当让孩子死得瞑目
凌信诚那一刻想到了孩子,想到孩子在这屋里的哭声笑声,他的双目也和孩子的母亲一样,泪如泉涌。但他很快擦掉脸上的眼泪,很快推开怀中的女人。他让她别哭,他让她坐下,然后,他也坐下。他没再谈论孩子的事情。
他说:“你最近还好吗,还在你舅舅那里帮忙”
仇慧敏也止了眼泪,但鼻子还有些哝哝,她说:“我舅舅的厂子倒了,想帮也无忙可帮。”
凌信诚说:“我欠你的三百万元,已经付了,能管点用吗”
仇慧敏从皮包里取出一张支票,正是那三百万元现金。她把那张现金支票放在凌信诚面前,然后轻轻长叹一声,声音黯然失神:“幸亏这钱你给得晚了,不然当初投了进去,也是杯水车薪,白白扔了。现在他那公司既然已经没救,我也用不着这笔钱了。本来还想能不能找你换回孩子,可现在你就是同意也已经晚了。”
凌信诚沉默半晌,看着茶几上那张薄薄的支票,那支票就像是儿子的身契。他的鼻子不由有些发酸,视线不由有些朦胧。他把支票推了回去,他说:“这钱你把它收好,咱们也算好过一段,不管怎么说,咱们曾经有过一个共同的小孩。所以,你有困难我也应该帮你,更何况这笔钱咱们早有协定。而且我还得向你道歉,我没把咱们的儿子没把他养好”
凌信诚放慢声音,用以遮掩胸中的呜咽。但他的话却把仇慧敏的泪水,再次决放出来。她扑在凌信诚的膝下,抱住他的双腿。她说信诚,你别这么说了,你这么说我心里受不了的。我是心疼孩子,可我也心疼你啊。你父母已经不在了,你没有一个亲人了,以后谁来关心你照顾你啊
仇慧敏说这话时,眼泪已经止住,她的声音因而变得客观冷静。但凌信诚却悲从中来,双目湿润。他说:“我,我这辈子这辈子该怎么过下去呢,他也说不清楚。
仇慧敏说:“信诚,你再给我一次机会,让我来照顾你吧,我一直真心爱你,和姜帆那是以前的事了。如果你还能原谅我一次,那就让我们重新开始,我们一定会再有一个儿子现在我来照顾你,以后让儿子照顾你,你一定会得到最幸福的生活,你愿意的话我们现在就重新开始”
凌信诚的眼泪终于没有流下,他摇头说:“小敏,我谢谢你。你说的对,我真的想再有一个孩子的,无论他是男是女。我真的想有人能爱我,陪我,因为我我太孤单了。可我已经爱上一个人了。如果法律最后能够证明她无辜,证明她没做对不起孩子的事,那我还是要和她一起生活下去的,这是我已经发过的誓。我发过誓要和她永远在一起,一直到老,一直到死。”
凌信诚的话让仇慧敏咬牙切齿:“小诚,你到底是爱咱们的儿子,还是爱那个女人那个女人杀了你的儿子,你还要原谅她吗你连我的那一点陈年旧帐都不肯原谅,却能原谅一个杀人的凶手,难道你真的中了魔吗”
凌信诚也咬牙切齿:“她是不是凶手,要由法律来定。我相信法律,我相信证据”
凌信诚把证据二字,抬高了声音。仇慧敏也随之对抗地抬高了声音。她几乎是在嘶声怒喊:“如果一时找不到证据,难道就让孩子这样白死难道你就能和杀你儿子的凶手一起寻欢作乐难道你就听不见咱们的儿子,在地底下哭吗你看不见他在满身流血地哭吗你听不到他在叫你爸爸,让你为他报仇吗”
仇慧敏说到一半凌信诚就站了起来,就离开沙发不知想要躲往哪里。当仇慧敏声嘶力竭的话音刚落,他也突然哭喊着爆发出来:“我是要为他报仇的你别再提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在我的心里,我不会让他哭的,我不会让他流血的我爱我的儿子”
仇慧敏从地上浑身发抖地站起,她从沙发上拣起她的皮包,离开了凌家的客厅。也许是凌信诚惨白的面庞,嘶声的喊叫,预示着他的心脏已到了危险的临界,她不敢再与他争吵。但她在离开凌家时流着泪说:“信诚,我知道你爱儿子。我也爱。但我和你不一样,我不会仅仅把儿子放在心里,我还要让他指挥我,出去为他报仇我绝对要让害死他的凶手,到地狱去为他偿命”
仇慧敏没等信诚回答什么,就转身出了屋门。她把她的毒誓留在了这间空旷的客厅,留在了这幢寂静的公寓。一同留下来的,还有茶几上那张三百万元的现金支票。
幸亏仇慧敏走了,凌信诚的心率确实发生了危险动荡,吃了药也压不住整个晚上心痛心慌。他捱到第二天早上叫保姆和司机扶他去了医院,并且在医院里住了整整一周。
这一周不知是让他享受了清静之福,还是煎熬了孤单之苦。他让自己的私人秘书将支票送还到仇慧敏处,他想把他和仇慧敏的关系,就这样一笔了清。往事不堪回首,前途迷茫无定。他的生活兴趣,和对未来的信心,似乎都在一个纠缠不清的关节,被郁闷的心情锁住。他的胸口,不知是心脏本体原有的毛病,还是被这心情压抑了功能,总是被什么东西死死地堵着,透不出半口长足的气息。
这一周对优优的生死存亡,也是最为关键的一个时期。在这一周结束之后,法院发出公告,通知再次开庭。我和梅肖英及时通了电话,探问她对这次开庭的前景展望。根据梅肖英的分析,或者公诉方拿出新的证据被法庭确认,或者没有新的证据法庭宣告丁优无罪,总之这可能是丁优案一审的最后一次开庭。梅肖英大概从周月那边打听到一些消息,说公安局三天前拘留了优优的姐夫,但在拘留的当天又将他释放出去,具体详情周月也不太清楚,也许他完全清楚但碍于纪律不肯透露。梅肖英说,法庭这么快就重新开庭,肯定是公诉方拿到了新的证据,不然何不再拖些时光,犯不上这样匆匆忙忙。
我从梅肖英的话中隐隐猜到,这个新的证据,八成与优优的姐夫有关。
开庭那天凌信诚还未出院,我和小梅经过商量,没有将开庭一事告之于他。我又和周月约好一同前往法庭旁听,彼此都预感到此役凶多吉少。
开庭后发生的事情和我们猜想的完全一样,和梅肖英暗示的也完全一样。公诉人在二次开庭时并未重复上次那些被梅肖英刁难过的原有证据,他们掣出的杀手铜,正是优优的姐夫钱志富。钱志富在检察机关的安排下现身法庭,充当控方抛出的最大王牌。
钱志富当庭作证:案发当天中午丁优匆匆来到已被查封的志富网吧,求钱志富开车带她去买离京外逃的车票。两人行至城东三元桥附近,丁优突然让他开车拐向桥西,桥西有一家汽车维修中心,丁优让汽车在那里停靠。她下车进去买了一桶汽车防冻液,出来后让钱志富打开汽车的后备箱盖,将新买的防冻液当即启封,从中倒出少量,装进一只倒空的矿泉水瓶。余下的大部分防冻液连同那只原装桶,就留在了钱志富汽车的后备箱中,说是送给姐夫随便使用。而那只盛了少量防冻液的矿泉水瓶,则放进她自己的挎包中,然后就让钱志富驱车带她直接去了凌信诚家。
钱志富提供的这段情况在控方迄今为止的全部证据当中,是最有力量的一项举证。它几乎直接说明了被害人体内的乙二醇毒素,来源何处;直接证实了丁优购毒并携毒在案发前进入现场的完整过程。
除了钱志富的证词之外,公诉人还请出公安机关主持此案侦办的刑警队长出庭作证。陈述了他们在取得钱志富的如上证词之后,对三元桥西的那家汽车维修中心的调查结果。结果证明:在案发当天,该汽车维修中心确实对外出售过汽车防冻液。而钱志富的那辆由凌信诚借其使用的奥拓轿车,在公安机关对钱志富实施拘留措施之后的搜查中,确实从后备箱中搜出一桶已经开封的防冻液来。
证据的条线渐渐收拢,渐渐形成一片清晰的网络,将丁优网在其中,将她投毒杀人的事实,勾勒得条块清楚。这场审判让我几乎失去呼吸地经历着整个繁复而又残酷的举证进程,它的残酷不是由各种证据链条牵引起来的罪恶之轮,不是由这些人证物证临摹出来的犯罪实景,而是,这个进程让一个美丽纯洁的女孩子,在人们的脑海中,一点一点地,幻化成一个食人血肉的白骨精;而是,它让我们确认了这不是一个不实的误会,不是一场假设的游戏,而是一个能够让人相信,却不能让人理喻的既成事实。
尽管,梅肖英出于律师的义务,在质证和辩论中做了最大的努力。她义正辞严地追问钱志富是出于什么原因,事隔多日才说出丁优购买防冻液这样一个关键情节,隐隐道出对公安机关有逼供行为的怀疑。但钱志富的回答基本合理,至少连我都这么认为:他说丁优是他妻子的妹妹,是亲情关系使他当初三缄其口。但在公安机关将他拘留并在他车中搜出那桶防冻液之后,他再不交待便自身难保,再不交待便会被警察指控同谋,至少要被指控包庇。包庇也是犯罪,也要判刑。既然妻子的妹妹如此不仁向小孩投毒,也就怪不得他大义灭亲揭发检举。梅肖英对钱志富的解释无力反洁,但在法庭的最后辩论中她还是质疑了丁优投毒的现实可能被告人根本接近不了孩子她是怎么将难喝的防冻液喂孩子吃下就算有证据显示那桶防冻液是被告人买的,却没有证据能直接证明防冻液就是被告人亲手喂孩子吃的。但梅肖英的质疑我相信在绝大多数旁听者的感觉中,都不免有些强词夺理。
法庭确认了我的感觉,在让优优再次进行最后陈述之后,就用果断的口气宣布休庭合议。优优似乎没有信心再为自己辩护,她几乎是自动放弃了最后陈述的机会。她只是嘎咽着断断续续说了两句:“我没想到我没想到他们是我的亲人,我那么爱他们”之后,便泣不成声。场面十分沉重,大厅寂静无声,谁都听得出来,她在诅咒她的姐夫
法庭很快恢复开庭,至高无上的法官重新归位,审判长起立宣判:被告人丁优犯故意杀人罪,事实清楚,证据确凿,罪名成立。依法判处死刑,剥夺政治权利终身
旁听席上响起了欢呼声,那是陪同仇慧敏来的那些旁听者,他们簇拥着这位不幸的母亲,庆祝着他们最终获胜。仇慧敏和她身边的一位女友抱在一起,为她的孩子喜极而泣,同时也能看出她无比感伤。这时我注意到被告席上的优优,她满脸泪痕被法警带走,在走出审判大厅的一瞬摹然回头,目光向我身边的周月,投来无尽遗憾的一瞥。
优优的大姐那天没来法庭旁听,听阿菊说她根本不知道法庭今天开庭。这一天她和往常一样在家煮药服药,还上街买了些新鲜菜果,给丈夫做了一顿常规的午饭。大约就在她买菜做饭的时候,她的丈夫钱志富把她亲爱的小妹,送上了死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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