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1 / 1)

那天晚上发生的奔逃与追击,按优优很久以后的回忆,并不在于它惊心动魄的过程,而在于它意想不到的结局。它的结局与优优原先的梦境,与优优后来的幸福,天意地连在一起,有点像一个缘分的游戏。

她跑了整整一条马路,这大概是仙泉最暗的街区。街的两侧无人居住,也没有任何一家店铺,一到夜晚便寂静下来,只有昏昧的路灯高挂半空。

在这条长街快要终结的时候,优优终于跑不动了,胸口因为体力的极点,很快就疼得寸步难行。她的脚步变得踉踉跄跄,在李文海一把抓住她的同时,她两腿一软就坐在了冰凉的地上。

李文海用力踢了她一脚,骂了句:“我看你跑到哪去”

优优不说话,她已经说不出话来,只剩下大口的喘息。

李文海又踢她一脚:“起来”

优优已觉不出疼痛,她的眼泪不能控制地自己流出。她知道李文海这种人如果真的发怒,捅她一刀都做得出的,但她并不畏惧,也不想求饶。

李文海也在大口喘气,然后拽着优优的一只胳膊,想把她强行拉起。优优索性往地上躺去,身体被拽得原地转圈。这一圈让她的目光划过街的对面,对面的路口正巧拐出两个人来。

优优看到了机会,她本能地喊叫一声:“救命

她看到那两个人影蓦然站住,一齐转头向这边注视,紧接着她听到他们跑过来的声音,同时发觉李文海的目光也被这两人牵制,但他仍然抓着优优的一只手臂,蔑视着那两张在街灯下眉眼不清的面孔,对他们的质问漫不经心。

“怎么回事,”跑在后面的那个人首先发问:“啊你要干什么”从那人的步态上看,身体还算强健,但从声音上听,年龄其实不小。

李文海并不松手,依然使劲拉着优优,冲着问话的人狠狠地回应:“滚,少管闲事

倒是跑在前边的那人,能看出非常年轻,话也不说便冲了上来,伸手想要扯开他们,“你先把她放开,放开

李文海猛地一掌,掴在那人脸上,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果断异常。随着那重重一掌,优优一下认出来了,那挨了耳光的青年,竟然就是周月,就是她夜思日想的情人。而后面的那位老者,就是那位白发苍苍的教练。

优优兴奋极了,她也知道周月挨了这样一掌,反应不难估量,其实在她做出估量之前,发怒的周月已经用一串快得令人窒息的组合拳,几乎在刹那间就让身体比自己粗壮得多的李文海跌跌绊绊,人仰马翻。

李文海打着滚地爬了起来,疯了似的向周月扑将过去,呲牙咧嘴像要拼命的样子,两人顿时打成一团。老教练似乎并不担心徒弟吃亏,他扶起优优慢慢问道:“你没事吧,他是你什么人呀你认识他吗”

优优先是点头,后又摇头,她不知道她和李文海之间,是否属于认识,又算什么关系。这时候一辆巡逻的警车开过来了,警察的出现使他们的问话与回答,以及那两个少壮男人的厮打,全都骤然中断下来。

他们都被带到了附近的派出所里。

优优被问完情况放出来时,周月和他的教练早已离开。他们在这个事件中的角色,是一对见义勇为的市民。警察给他们做完笔录留下电话又表扬几句,就让他们走了。

优优本想当面道谢,尤其是对周月。这场英雄救美的奇遇使周月在她心中的形象,更加大放异彩。她想了很多表达感谢甚至爱慕的词藻,并且一再鼓足开口的勇气,当她终于下定决心袒露心迹的时候,却发现周月已经走了。

警察问优优家在哪里,要不要叫家里人接她回去。优优说不用了我家就在附近,我自己可以回去。她出了派出所没有直接回家,尽管天很晚了,但她还是绕道去了那所她以前几乎天天都来的业余体校。她本来幻想能在这里见到周月,但结果非常现实。体校的大门关着,里面的灯也黑着,整条街道都静静无声。优优在黑暗的门口发了阵呆,眼里心里茫然若失。

第二天优优前往一家公司招工面试,她报考了那家公司的会计部门。但她整整一天神不守舍,还在想着该找什么机会,向周月表达谢意,甚至,从此和他交上朋友。

那天面试完了,优优去找阿菊,阿菊从服务学校毕业后在一家三星饭店干了三天,因为把饭店里的毛巾带回家去,被经理发现除名,后来一直在“香港街”倒卖服装。“香港街”是仙泉最大的假货市场,德子的一个哥们儿在“香港街”支了一个摊子,平时就让阿菊看着。一条登喜路的领带十五元,一件都彭的衬衣五十元。五十元阿菊还嫌太贵,告诉优优其实不值。

优优找到阿菊的摊子,跟阿菊说了昨晚的事情。阿菊正忙着吆喝生意,因此听得心不在焉。但她看得出来,优优兴奋得两眼发直,嘴角一直挂着幸福的笑意。优优求阿菊给她出个主意,见到周月该咋表示。阿菊看出优优不大对劲,于是皮笑肉不笑地问道:哟,你不会是看上他了吧优优连忙掩饰:没有啊,人家帮了我我不该谢谢人家么阿菊说:要谢你怎么不找他去

阿菊的话一下子把优优点化,要谢怎么不找他去问题就是如此简单。从“香港街”里出来,她并没真去体校。她还是乘了公共汽车回家。晚上,她像往常一样坐在灯下,想给周月再写封短信。给周月的信有一年没再写了,一年的话都积压在内心,但提笔茫茫却不知该写什么,开了两次头都最终放弃。

那天晚上优优很晚才睡。当屋子终于黑了,当远近万籁俱寂,优优才能进入自己心造的幻境。在这个幻境之中,想象可以任意驰骋。有无数夜晚,就有无数想象。优优想象过周月站在拳击冠军的领奖台上,接过优优送上的鲜花笑语,有很多人围在四周,向他们鼓掌祝贺在这个想象之中,优优不知不觉,把自己也划进了受贺的范围,仿佛她和周月,已是一个公认的整体,仿佛周月是属于她的,或者反过来,她也属于周月。

她还想象过,她和周月走进一片仙境般的山水,无忧无虑地种田、放牧、做诗、画画、还大声唱歌,过着无人打扰、相依为命的生活。他们彼此的呼唤和欢笑,在山野中回响,有如天籁般空灵。优优常常在这种响在天际的笑声之中,带着嘴边的微笑人梦。

夜里的梦越美,越浪漫,早上醒来就越茫然如失。新衣柜上那面让人眼亮的新镜子里,一切如旧。整个屋子甚至显得比任何一天都要灰暗无光,和优忧心里的颜色一样。

这个颜色笼罩着优优的白天,白天优优依然要为寻找工作出门奔忙。优优的学习成绩这几年在班里名列前茅,对分配却未见丝毫帮助。大姐一见到优优无所事事地呆在家里就摇头叹气,姐夫也整天把脸板着沉默不语。优优也沉默不语,但那是因为她心里有了别的事情。

终于,数日之后,优优决定,到仙泉体校去找周月,她决定向他祖陈心迹。在做出这个决定之后,优优的心情出奇地平静,她相信她一定会得到命运相助,因为有无数声音在她耳边说过,这么好看的姑娘,谁能不爱

这一天黄昏她走出家门,走出那条窄窄的旧巷,走过她家那间生意清淡的小店,她的脸上绽放着幸福的笑容。她一路笑着走向仙泉业余体校。体校的大门像往常一样敞开,一条人来人往的笔直大道,把优优的视线带向大院深处。田径场很久没有修了,杂杂地长着荒草。球类馆也很陈旧了,门窗的油漆都已掉光。但最旧的还是优优目光的终点,那座更旧更破的大房子。

那大房子就是拳击馆。

优优走到拳击馆,她看到门口停着许多小轿车,里面传来阵阵呐喊声,台阶上还站了个收票的,她明白正有一场比赛进行着。这场面让优优不由自主停了步。白天还蓬勃飞扬的自信心,在这个刹那却畏缩了。她仿佛看到周月一拳将对手击倒,高举起双臂迎接掌声,有人向他献上一簇簇鲜花,一条金光闪闪的腰带围在身上优优突然省悟,她爱的男孩,是一个明星是一个被赞扬和荣誉包围的宠儿,终日沐浴着崇拜的目光,身后追随着无数拥夏而她呢,她算什么,一个普通的女孩,一个连工作都没有找到的女孩,一个只有胡子和李文海那种人才看上眼的女孩

自信心就是这样一种东西。有时能自我膨胀得不可一世,有时又会糊里糊涂顷刻瓦解,就像泡沫一样空虚易变,随时都可能失于无形。

“有票么”

优优突然听见这样一声粗哑的喝问,这喝问显然是冲她来的,她慌乱中看到一双细小的眼睛,带着些防范的目光正投在她的眉心。这声喝问优优全然没有预料,精神上毫无准备,她下意识地摇摇脑袋,然后心里跳跳地,转身走开。

天色渐暗,路灯依稀,优优离开了拳击馆。她走过静静无声的球类馆,走过杂草丛生的田径场,走过体校门口的传达室,走过她来时走过的纵横交错的立交桥立交桥上的合纵连横让她心绪烦扰,她甚至没有发觉自己已经快要走到自家的巷口,巷口那间“志富火锅店”遥遥在望。那简陋的店面让她自惭形秽,她不知道她要找个什么样的工作,才能稍稍配得上周月。

她家的巷口有个公交车站,恰巧有辆加长的大公交遮了站牌,直到那长长的大车子开出优优的视线,优优才意外地看到小店的门前有些异样。往常这时,还不到上客的钟点,但不知为什么门口却挤满了人群。这些人显然都不是吃饭来的,他们都站在门口,一个个伸着脖子往店里张望。

优优挤近前去,也往里看,然后又满腹疑惑地挤进门脸,她隐隐约约看懂了眼前的一切。她家的饭馆,这个供养着她的大姐和姐夫,也供养着她的生活的饭馆,已经被人砸了个稀烂,几乎所有桌椅和柜子,全都断腰断腿,一面墙的正中,还被砸了个碗口般的大洞,地上全是饭碗和盘子的碎瓷。厨房里的情形更加不堪。几乎没有一样还能使用的东酉。优忧心惊肉跳,她没有见到姐夫,姐夫和几个伙计都让派出所叫去问话,店里只有几个街道上管事的伯伯奶奶,在七嘴八舌地安慰大姐。大姐只是抽抽噎噎地哭着,无话可说。

这天晚上大姐和姐夫围着优优,一个啼哭,一个吼叫:“你到底在外面干了什么你把这个家全都毁了你知道么你知道么

是的,优优知道,即使姐夫不这么声嘶力竭,她也知道,这个餐馆,这个只有六张小桌的火锅店,是大姐和姐夫集中两人的全部积蓄,孤注一掷的成果。现在,它毁了,无法恢复,这全是因为她,因为她在外面惹了是非,得罪了不该得罪的恶人,所以,给大姐和姐夫,给这个家庭,带来了大祸

优优没有哭,没有解释和争辩。她咬着嘴唇走出家门,把姐夫失去理智的叫骂和大姐软弱无助的哭泣,把街坊四邻的探头探脑和窃窃私语,统统抛在身后。她出了家门便奔跑起来,她一路奔跑出了巷子。巷子的人口,那间火锅店仍然门窗洞开,里面败象赫然,仍然有一群闲人茶余饭后,无聊地围观。优优目不斜视,跑向对面的汽车站牌,她能感觉到身后有许多目光,许多讪笑,冲着她的脊背,指指点点

公共汽车把优优带到了仙泉体校。体校门前的灯光尚未熄灭,还有不少穿着运动服的男孩女孩,三三两两从里面出来。优优跑到拳击馆的门前,已不见了昨天的汽车和门卫,但里面的喧闹和嘈杂依然如故,偶有一两声短促而突然的呐喊,让优优身心激动不安。

她走进这间许久未进的大屋,她看到那位鬓发斑白的教练,教练还和过去一样站在台下,两手按着台面不停叫喊:“快一点,移动位置,后腿要感觉出围绳在哪儿逼住他逼住他注意拳速左勾拳你犹豫什么呢”

拳击台上,两个拳击手你进我退的对决正难解难分,头上的头盔和手上的拳套把他们夸张得异常威猛。优优目不转睛,盯着那个略显细瘦的红裤拳手,那就是周月。他跳跃的步伐,灵巧的躲闪,果断而快速的出拳,和三年前一模一样,都让优优心驰神往。

比赛的高xdx潮发生在终场时刻,红方一记重拳,蓝方仰面而倒。老教练爬上拳台,意味着这场没有裁判的比赛就此结束。红蓝两方拳手一边踱步喘气,一边频频点头地听着教练的呼叨,老教练讲评完了,掀起围绳跳下台子,顾自走了。蓝方拳手也随着走了,台下观战的拳手们也议论着纷纷散去。只有红方拳手还坐在台子的一角,不知是稍事休息还是在回味刚才的赛事,台下也只剩下优优自己,他们隔着暗红的围绳,彼此对视。终于,红拳手摘下头盔,晃了晃被头盔压抑很久的头发,定神再看优优。优优这一刻也同时看清,他不是周月。那双和周月同样黑白分明的眼睛上,是两道浅浅薄薄的细眉,脸盘也比周月大了一轮,看上去煞是陌生。

优优的灵魂几乎凝在了半空,她似乎需要时间来分辨自己的心情。这时老教练从更衣室里走出来了,高声呼喊那个男孩的名字。优优没听清他喊的什么,总之不是周月,那是三个字的名字,听上去甚是别扭拗口。

老教练和拳台上的男孩说了句什么,然后向拳击馆的门口走去。他路过优优身边时优优很想开口,但一时找不到开口的词句。她眼睁睁地看着老教练走出这幢大屋,才下意识地挪动脚步追了出去。

拳击馆外,夜色渐浓。环绕操场的小路,亮着半明半暗的路灯。路灯把老教练的身影拉得好长好长,优优自己的身影也随着行进的步伐,长了又短,短了又长。她的声音有些忽紧急松,不知是紧张还是因追赶而带来的喘息,她的问话听上去有些片断不整。

“教教练,对对不起,请问周周月在吗”

老教练站下了,回过头来看她:“周月周月不在这里了。”

“他他今天没来吗”

“周月呀,他走了,早不在我们这里了。”

优优那一刻心跳几乎停止:“他走了他上哪里去了”

“他去年就到北京去了,去武警拳击队了。现在在北京公安学院上学呢。”

“去年就走了”优优不相信地看着老教练,“他,他前几天不是还和您在一起吗,那天我看见他了。”

“啊,他放寒假,回来看看,前天又回北京去了。”

老教练似乎认出她了,“你找周月有什么事么你那事派出所帮你处理好了么”

优优说不出她找周月有什么事情,她说不出那个真实的事由。但老教练的目光似乎还在等待,这让她不得不再一次从那天说起。

她说:“那天,那天的事,我想谢谢你们,谢谢你们。”

老教练和善地笑笑,说:“不用谢了,你没事就行了,以后太晚了可别再一个人上街。”

优优点头,说:“我想,我想当面再谢谢周月。周月真的去北京了吗,他真的去了吗”

老教练说:“啊,真的去了。这样吧,以后我要是见到他了,我一定把你的意思转告他,好吗。”

优优再也想不出别的话了,她能做的表示似乎只有一个,那就是领情地点头,然后说一句:“好吧。”

老教练把优优送出体校大门,又陪她走完了那条一到天黑便冷清无人的马路,他一直把她送到热闹的街口,再次嘱咐几句才和她分手。

从老教练的口中优优终于知道,周月是一个在孤儿院里长大的孩子,后来被一个山里的表姑收养。他那样单薄的身板,本来不是个打拳的材料,但他打了,他碰上了这位父亲般的教练,老教练让这个无父无母的孩子,成了全国的少年冠军。成了武警体工队看中的未来之星。现在又成了一个大学生。优优想,他们和她一样,都没有看错,她在第一次看到周月时就觉得他像个明星,像电视和画片里那种酷酷的韩国歌星。

优优在街上一直转到半夜,还是回家去了。她太累了,从里往外,都筋疲力尽。尽管,她不想回家,也害怕回家,但她抵抗不了家里那张床的诱惑。她真想马上躺在床上,马上躺进温暖的被窝,她需要这样一个空间,一个人,静静地想心事,一个人,悄悄地哭。

于是,优优回家了。

她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两点,整条巷子都静无一人。但优优那一夜没能上床睡觉。她走进家门看到的情形,与下午那间火锅店几乎一样,地上凌乱着砸碎的水壶和茶杯,还有弄湿的棉被和枕头。床上狼藉不堪,铺盖大多扔到地上。那面新衣柜的镜子,不知被什么砸了一下,已经四分五裂,似掉未掉地敷衍着柜门。

姐夫不在了。

大姐坐在乱糟糟的床上,脸上没有泪,表情却在哭。

姐夫出去喝酒了。这是他和大姐结婚三年多第一次真正的争吵,姐夫几乎把这个家全都砸烂,顺手能抓到的东西,都在盛怒之下摔在地上,摔在墙上,摔在镜子上,然后,摔门而去。姐夫是第二天下午才回来的,是大姐去医院把他接回来的,他半夜三更喝醉了酒不知撞在什么地方头破血流,直到第二天中午才清醒过来。他回到家时优优已经不在,她已经在那天清晨悄悄一人,登上了前往北京的特快列车。

最新小说: 黑潮降临万界 网游:开局我充了十个亿 从茅山开始的时空之旅 全世界都不相信我是导演 萧逸风是哪部小说主角 至尊龙婿 瑶光女仙 乡村妇科医生 惹火999次:乔爷,坏! 女主叶雅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