炎拓迷迷糊糊间,感到自己的身体在晃。
不是在水里的那种晃,是不静止、不舒服、不安稳。
他努力了几次,才睁开眼睛。
先看到的,是远远近近、朦朦胧胧的一蓬蓬幽碧色,泛着隐微的光亮。
想起来了,这是夜光石,走青壤的前半段,总能见到这样的夜光石,是古时候的行路夜灯,后来,渐入深处,光亮就没了,视物必须借助手电或者照明棒,再后来,唯一亮着的,就是白瞳鬼的双瞳了。
有人背着他在走。
这是谁?
炎拓艰难地挪了下脸,觉得颊边蹭到的是个光脑袋,下意识呢喃了句:“余蓉?”
还真是余蓉。
听到炎拓吭声,她停下脚步、屈着腿把他放下来,又是揉肩又是舒脖,然后一屁股坐下来:“你可总算醒了,累死我了,这么沉。”
炎拓脑子发胀,心下一片茫然。
这又是怎么回事,还是在做梦吗?为什么一段一段过渡得这么割裂、完全拼接不上?
他陡然激灵了一下:“阿罗呢?”
余蓉“啊”了一声:“没看见啊。”
什么叫没看见?炎拓一下子跳了起来,使的力气太大,后背火烧一样痛,眼前阵阵发黑:“阿罗一直跟我在一起的啊。”
余蓉瞥了他一眼:“你做梦呢?我找着你的时候,你就一个人躺在空地上,身下一滩血,我还以为你死了呢,幸亏探探鼻子还有气。”
余蓉是被冯蜜冲上来抱住、一起扭摔下涧水的。
那时候,冯蜜应该是不想活了,或者是觉得自己只要不遭遇白瞳鬼或者疯刀,就肯定有复生的把握,所以并不忌惮采用惨烈的方式向死求生,本着“死也要拽个垫背的”的想法,选了就在身侧的余蓉。
事发太过突然,所有人都没反应过来,只有孙周,人已经兽化,又被她驯过,反应极快,有着救主的本能,嗖地冲上来,想抓住她。
然而两人的坠势太快,孙周又已经只剩一条胳膊、没什么力气,非但没能拽停她,反而被带得一起砸落涧水。
涧水汹汹,三人一下去,就完全冲散了。
不过,冯蜜选余蓉同死,是失算了,其实所有人中,水性最好的就是余蓉:她之前在东南亚一带驯兽练鳄,水里来去不在话下,再说了,东南亚靠着海,余蓉性子又爱刺激,狂浪都冲过几次,在涧水中,她比炎拓还能捱。
她叹了口气:“我生怕白瞳鬼下水抓人,还在水下闭了会气,不过水流太凶,身子被冲走了,借着上来换气的功夫,我往上瞥了一眼,少说有七八个白瞳鬼,已经堵在那个洞口了。”
泥菩萨过江自身难保,她也就顾不上那些人了。
和炎拓一样,余蓉也是怎么都靠不了岸,身体如同陀螺,被水流抽来打去,到后来还呛了水,好在老天开眼,筋疲力尽间趴住了一块斜出的边石,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了上来。
“都不知道被冲下去多远了,上来之后两眼一抹黑,直接晕过去了,醒来后压根也不知道在哪。好在包是随身的,包里还有能用的装备,我就顺着涧水河岸一路往回找。”
找到最初大家藏身的那个洞穴,已经空了。
回想起白瞳鬼簇拥在洞口的骇人场景,余蓉觉得,也不用对找回邢深他们抱什么希望了。
“我不死心,又折回烽火台那头,想看看能不能遇到一两个失散的同伴,一开始还担惊受怕的,怕出事。结果一路上,跟走在荒野似的,地枭、枭鬼、白瞳鬼,都没了。”
“来回找了几次,就找着你一个,躺那一动不动。哦,对了,还有把刀,落在地上。”
说着,余蓉从后腰带里抽出聂九罗的那把匕首,扔给炎拓。
炎拓没接,没力气接。
他看着那把匕首在面前跌落:“不会啊,我记得,阿罗应该就在我旁边。”
余蓉说:“被带走了吧。”
带去哪?越过了涧水,正式进入黑白涧,去到地下了吗?
炎拓打了个哆嗦,一下子爬起来,踉跄着往回走。
余蓉坐在地上看他,并不试图去拦。
“去哪啊你?没必要再去看了,我来来回回看几次了都。虽说白瞳鬼什么的都走了,万一又回来……”
“老子把你背出来容易吗?你别特么又栽路上,让老子再背一次。你看看你那后背,撕扒撕扒骨头都出来了。”
“赶紧瞧医生去吧,不然我看你也活不了多久了……”
喊到后来,余蓉也懒得喊了,她往后仰倒,两手枕头。
太累了,养养力气吧,养点力气,再去捞不死心的傻子。
炎拓到底也没能再次去到涧水边。
一是他不认识路,而且越往里照明就越跟不上,二是身体原因,他在涧水里泡过,接着后背受伤,又昏躺了很久——这季节,睡觉蹬掉了被子都会惹一场感冒,更何况是这么往死里水里的折腾?
余蓉休息够了,一路找到炎拓的时候,炎拓的寒热已经上来了,整张脸发烫发赤,流热汗的同时又打摆子,身体一时像往冰里浸,一时又像往火中燎,余蓉叹了口气,说他:“炎拓,你要是想现在就交代在这呢,就往死里折腾好了,我都失去那么多同伴了,也并不特别稀罕你的命。我又不是聂二,会花十分力气救你,出于情分、拉你拽你一把罢了。”
“你要是想活着、日后还能有机会再回来这里,就打起精神来,跟着我往外走,咱现在还没脱险呢,话就说到这份上,我走了啊,头百步我会慢慢走,方便你跟上来,过百步我就不等了——老子也泡了水,一身寒飕飕的,饿得头昏眼花,没兴趣顾别人。”
说完她就走了。
炎拓打着颤从地上爬起来,后背已经没知觉了,他抬手抹了一把,入手胶黏:流的大概已经不是血,感染化脓了。
话糙理不糙,余蓉说的都没错,他现在即便能冲回涧水边,除了消耗自己,别的什么都不能做。
炎拓回头看了一眼最深处的黑暗。
他得先活着,然后回来。
他趔趄着去撵余蓉,几次摔滚在地,又几次爬起来,最后一次爬起时,余蓉走回来,横了条胳膊给他,说:“走吧。”
回金人门的路很不顺利,余蓉也不认路,她只知道往亮处、往夜光石多的地方走。
然而青壤的范围其实很大,光金人门就有四个,每个门之间相距很远——林喜柔找到的那个矿坑出口,甚至远在由唐县,由此可见方圆之广。
所以到了最后,或许是走逆了方向,尽在夜光石的迷阵中转悠,炎拓的状态越来越差,余蓉也好不到哪去:她比炎拓能撑,主要是因为没受伤,精神上也相对积极。
但再积极也敌不过饥寒交迫。
余蓉已经没了时间概念,不知道下来几天了,只知道自己现在饿得像狼,一对眼珠子简直要发绿,起初她还能拽着炎拓走,后来是扶,再后来是互支互撑,到了末了,谁也扶不动谁了,常常一栽倒就是径直晕过去,然后被另一个晃醒。
……
炎拓也说不清是第几次被余蓉晃醒了。
两人疲惫对视,都在对方眼里看到了自己狼狈如鬼的惨相,余蓉苦笑一下,说:“也不知道到哪了,报最好的希望,做最坏的打算吧,你有什么遗言没有?趁着你还有气,先说了吧。”
根据两人的状态判断,她觉得自己应该是后死的那个。
炎拓看了她一会:“我还没找着阿罗呢,我死不了。”
余蓉噗地笑出来,她不是有心浇炎拓冷水,只是习惯了有话直说:“你烧得跟块炭似的,我们板牙村,有个出了名的、脑壳烧坏了的,叫马憨子,我看你跟他也就一线之差了。”
“你有没有想过,即便我们到了金人门,走出林子,还得一两天呢。金人门那,只留了雀茶和孙理,现在还不知道她那头是不是正常——就算正常,谁有那力气把你抬出去?”
炎拓说:“我不会死。”
聂九罗没有亲人了,如果他死了,再也没人会找她了。
他不死,脑壳也不能烧坏,他得清清醒醒地活着,再回来。
他缓了会,积攒了点力气,慢慢给余蓉交代:“下头没信号,我和阿罗的日常用品,都在上头。你找到我手机,联系人里,有个叫吕现的。”
“打卫星电话给他,把我情况告诉他,让他带足药品设备,赶到山林口等着,或者,你能提供路线,就让他雇向导和帮手往里走。”
“两边开走,这样能节省时间,他这人不错,就是爱贪利,胆儿还小,他不来,你就开价,随便开价,加吓唬他,会来的。”
余蓉机械地听着,肚子一连串地咕噜响。
炎拓是不是太乐观了?现在居然还在考虑医生、救护。
她只想吃东西,有块面包都是好的。
炎拓接着往下说,语气很平静:“如果我命不好,死早了,死在什么希望都还没看到的时候,那,你可以吃我。”
余蓉吓得一激灵,整个人都吓精神了:“你特么胡说八道什么?就你那身臭肉,我下得去嘴么?”
又后怕似地喃喃:“我特么吃人,吃你,那我跟地枭有什么区别?”
地枭吃人,还能往天性上赖,她下这个口,还能是人吗?
炎拓笑了笑,轻声说:“交代遗言么,趁我还有气,让我把话说全乎了。你要是过不了心里的槛,那就饿死好了。要是实在饿疯了,想活,手头又只有我这块大肉,那可以吃,我授权了。”
余蓉没吭声,伸手压住肚子,防它再发出声响,身上一粒粒的,泛起的都是鸡皮疙瘩。
炎拓继续把话说完:“你要是觉得吃了我过意不去,那就顺便帮我做点事。”
“一是,就把我葬在黑白涧边上吧,二是,帮我打听一下阿罗的下落,坟前跟我讲一声。妹妹的下落,我已经差不多知道了,阿罗的,我死了都还挂着。”
就说到这吧,想想也没别的要说的了,都交代完了。
说了这么多话,炎拓太累了,他阖上眼皮,眼前始终跳白、发花。
迷迷糊糊间,忽然看到母亲林喜柔,盘腿坐在疗养院的那张床上,一直在定定看他,眼神里,无限温柔,也无限凄凉。
还有父亲炎还山,立在床边,还是那副病重时形销骨立的模样,嘴唇慢慢翕动着,似乎有无数的话想对他讲。
炎拓在心里说:爸,妈,保佑我吧,别让我死,这次,别让我死。
炎心他是见到了,可还没来得及说一句话。
还有阿罗,忽然就没了,连下落都没有。
这次,别让他死,再多给他点时间。
正意识溃散间,听到余蓉怒喝了句:“谁?!”
谁?还能有谁?又遇到谁了?
炎拓心底忽然生出些微茫的希望,他艰难地掀开眼皮。
余蓉正侧着头,看向斜前方,脊背耸起,手臂发颤,手中紧紧握着捡回来的、聂九罗的那把匕首。
炎拓顺着她的目光看过去。
那里,一丛高垛背后,有一团模糊的影子,正慢慢踱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