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明之后上路,杨蔻儿坚持不要宋楠派人去延绥镇中雇佣马车乘坐,宋楠其实也不愿暴露行迹,于是让宁夏镇千户所小旗官文松章带路,让一名亲卫百户跟着他们头前先赶路去通知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千户蒋丰,其余人等沿着官道放慢速度缓行。
此时已入陕西都司境内,处边镇辖区内,各镇边军卫所守备尤其森严,锦衣卫两百骑过境,想不暴露行踪确实很难。但好在边军一般不会盘问锦衣卫的行至,报于卫所长官知晓时,这些人也抱着不愿招惹的态度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倒是沿途有锦衣卫衙门的人闻听有京中缇骑经过赶来见面,被一名亲卫百户出面以追缉要犯为由搪塞过去,宋楠王勇和侯大彪却是连面都不露。
缓行四日后,一行人经宁夏后镇抵达灵州之东,事前得到通报的灵州锦衣卫千户衙门董大成秘密出迎,在灵州东的一处几十户人家的名叫崇兴的小镇上和宋楠等人见了面。
灵州锦衣卫千户所乃是老牌的锦衣卫衙门,而在灵州之北的宁夏镇千户所则是宋楠接手衙门之后新开的千户所,宁夏镇的千户蒋丰也是从灵州调任,本是董大成辖下的一名百户。但董大成却是知道蒋丰上报总衙之事的,事实上蒋丰上报之前曾跟董大成商议过此事,只是因事发宁夏镇,这才由蒋丰出面上报。
董大成是个身材五短但孔武有力的汉子,他和宋楠只见过一面,不过宋楠对他印象不错,当初上任之初清洗衙门之中的害群之马时,陕西境内五处千户所的千户被调换革职了四个,唯有这个董大成岿然不动,很是称职。
寒暄已毕,宋楠开门见山的问道:“三边总制杨一清大人回灵州了么?”
因三边总制府设在固原城中,但近来迁往灵州城中就近理宁夏镇事务,故宋楠有此一问。
“回指挥使大人,杨大人尚在宁夏镇,杨大人的脾气强硬,即便在宁夏镇行事不顺,身家也受到数次威胁,但仍旧坚持留在宁夏镇不回。数日之前,宁夏镇事发之时,卑职曾去宁夏镇一趟,和蒋千户苦劝,但杨大人就是不听。”
宋楠点头道:“杨大人是这个脾气,否则也不会如此招某些人痛恨,既然杨大人不在灵州,这灵州城我也不用去了,免得叨扰当地官员,我们即可启程直接赶往宁夏镇便是。”
董大成点头道:“西崖渡口船只已经备好,我已命人封锁左近通道,大人随时可以渡河。”
宋楠心中暗赞,这董大成不显山不露水,但事情办得很溜,早知自己不会在灵州逗留,事前便做了安排,有这等属下,行事要方便的许多。
事不宜迟,宋楠下令即刻北上,绕灵州往西北,黄昏时抵达西崖渡口,趁着夜色渡过西崖渡口,在对岸的山丘之中扎营歇息,是夜,宋楠详细询问了董大成关于宁夏镇发生的一切,更是坐实了自己的判断。
天明之后,众人翻下西崖渡口岸边高高的山崖,让人意外的是,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平川万里,天色虽阴沉,但远远可见西北方巍巍大山横亘天际之下,山顶白雪皑皑,宛如披着白纱的巨人一般,宋楠知道那便是西北的屏障贺兰山。
再往前所经无大城,除了村庄和小镇之外,便是在贺兰山东南的宁夏镇了,从地理位置上来说,宁夏称为西北第一要塞毫不为过,此镇西北有贺兰山为屏障,东南有黄河为天堑,宛如一颗钉子钉在大明西北,阻挡着鞑子南下的脚步。
贺兰山口虽多,但依托贺兰群峰绵延长城以及依托山口建立的关隘寨堡使之成为牢不可破的堡垒,且守隘之战正是明军强项,对蒙古兵来说不啻于噩梦,而且即便突破隘口,还有黄河天堑横亘,更是难以突破。
但即便如此,鞑子对宁夏镇的进攻几乎从没有间断过,防务的压力也很大,原因很简单,自成化年间西北战局不利,失去河套平原之后,宁夏镇便成了探入河套平原的一个犄角,和西边的甘肃镇一样,两个犄角就像公牛的两只角插入北方,成为鞑子欲除之而后快的心腹之刺。
近数十年来,宁夏镇每年历经大小数十战,便是明证。
有鉴于此,大明朝在宁夏镇这片地区投入的人力物力财力也堪称豪巨,光是长城的筑建,宁夏东北西便有三面长城环绕,西北两面长城依托石嘴山和贺兰山山峰而建,东自定边到盐池一线绵延上百里。
三面围绕的长城防线也恰恰说明了宁夏镇所受到的压力巨大,鞑子会从这三面的任何一面进攻宁夏镇。
在兵力上也是投入了大量的兵马驻守,西北之地如今的格局便是一总制三巡抚九总兵之格局,在宁夏镇一带集结了宁夏三卫近两万兵马,且离之不远的灵州卫和宁武卫两卫人马随时可增援,若起战端,旦夕之间便有五卫三万人马投入战斗,不可谓不重视。
如此重要的边镇,容不得半点闪失,而如今宁夏镇中发生的一切让宋楠觉得心中很是不安,身为三边总制官的杨一清,是守备宁夏镇的总兵姜汉的绝对上司,却在宁夏镇中屡受偷袭,虽无证据证明是姜汉所为,但要说跟他毫无干系,那是绝对不可能的。
而且,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所辖十八名锦衣卫死于非命,这也一样的不可想象,这当中到底发生了什么呢?
大年初十日夜,行整整九天的时间,宋楠一行终于抵达宁夏镇外,黑魆魆的夜空映衬之下,宁夏镇高大巍峨的城墙横亘在面前,城头上火把通明,巡城的士兵来来往往,很是森严紧张。
在经历过层层的的哨卡之后,宋楠等人进入城中,蒋丰早已在城门内迎候,数百名锦衣卫旗校簇拥着宋楠和侯大彪等人前往城北鼓楼西侧的锦衣卫衙门。
京城锦衣卫指挥使,神枢营提督宋楠进入宁夏镇的消息也第一时间进入了姜汉的耳朵,不过姜汉并不急于拜见宋楠,他并未跟宋楠打过交道,在他看来,宋楠不过是个乳臭未干的小儿而已,他也根本没有打算对宋楠表示敬意。
宁夏镇锦衣卫千户所实则只有五百人,因是新建的卫所,原来不过是百户级别,故而人手一时扩充并不到位。虽然和本城所有的衙门一样,都在没有北城门的鼓楼之南有立足之地,但明显这里的衙门寒酸了许多。地方逼仄倒也罢了,衙口也只是在一条狭窄的街巷内,连个像样的军营也没有。
好在衙门所辖的锦衣卫大多为本地人,白日当值,晚上回家睡觉,只不免显得散漫。
宋楠也知道这是无可奈何之举,锦衣卫衙门虽是个强势的衙门,但在宁夏镇这个地方,军事大于一切,这里的总兵府和所属的卫所衙门才是这里的老大,其他的一切衙门都是陪衬,地理位置的特殊导致了权力的特殊性,这几乎是所有边镇的通病。
宋楠到来的消息杨一清也是第一时间知晓,众人刚刚进入衙门歇息下来,忙着在狭窄的后堂安排住处之时,旗校来禀说三边总制官杨一清亲自来访。宋楠忙到衙门口相迎,站在衙口,只见黑黢黢的街巷之中,数盏灯笼摇摇晃晃,十几个人的脚步踩得小巷中的残雪咯吱咯吱作响,灯光下,杨一清一袭简陋的棉袍,现身于衙门口的灯火之下。
宋楠乍一看杨一清,心里咯噔一下,杨一清瘦的简直不成人形了,在京城之时宋楠与之见面,杨一清虽然也是身形瘦削,但双颊饱满神气完足,哪像如今这般双颊黑瘦身子如顶着棉袍的一副骨头架子,看上去让人心中悱恻。来到西北这两年不到的时间,杨一清就像是大病了一场,又好似老了十岁。
宋楠尚未开口出声,身边一人便哇的一声哭出声来,杨一清听到声音一惊,睁着双目停步问道:“是蔻儿么?”
杨蔻儿从宋楠身后一跃而出,扑入杨一清的怀抱,紧紧抱住杨一清叫道:“爹爹,爹爹,是我,我是蔻儿。”
杨一清神情激动,低头看着杨蔻儿的脸,两行浊泪流了下来,竟也泣不成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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