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乙脸上被抽了几道红印子,肿起来老高,小声嘶了两声道:“还愣着干嘛,给我找个镊子来,再不行找个尖点的针什么的也行”
岳斐哑着声音去了,翻了半天只找到一包缝衣服的针,拿棉布擦拭干净了递给冯乙,道:“这个成吗”
冯乙自己坐起来,两条腿疼的直打颤,他一手撑在岳斐肩膀上,一手去给自己挑那嵌在膝盖肉里的扣子,手伸到一半,又冲岳斐道:“你按住我,按结实点。”
岳斐下了狠劲儿按着冯乙的两条腿,可就这样冯乙挑的时候还是差点挣脱开,疼出了一头细密的汗,等挑完扣子人都虚脱了,软在岳斐身上半天没动弹,只听到牙齿咬住发出的咯咯声。
岳斐看了一眼挑出来的东西,不止是扣子,还有几块玻璃碴,血肉模糊地落在地上。
岳斐搂着他的力道紧了紧,抿着唇一句话也没说。
冯乙这次在岳斐这边住了几天,两个人这辈子最惨的模样都让对方瞧了个遍,冯乙觉得比较起来还是岳斐欠自己的多,这种债主的心态下让他在岳斐这住的还挺适应。他双腿膝盖伤的严重,岳斐就任劳任怨地伺候到冯少爷能下地走路,这段时间岳斐照顾的实在妥当,也让冯乙身上的懒骨头又犯了,动不动就伸手搭在岳斐肩膀上,走路都懒得自己费力气。
岳斐对此倒依旧是没做任何表态,倒是挺乐意宠着冯乙。
岳斐这样暧昧的态度,瞧在他身边几个小兄弟眼里都有点猜不透,他们起初不太喜欢冯乙,后来得知上回逼着冯乙下跪的那几个红小兵突然都半夜高烧呕吐的进了医院,就都老实了。
冯乙记恨人,也知道分寸,不轻不重的下了几次药算是报复过了。岳斐知道他心眼小,向来睚眦必报的性子,对他这么轻易就罢手有些疑惑。
冯乙懒得搭理他,拿胳膊撑着下巴,斜着眼睛看那一方碧蓝的天。他对这些年纪相仿的同学怨恨的并不深,怨恨着的一时也说不清楚,如果两三年前他还对如今这个世道有一点希望,现在他不知道自己到底还能不能让自己相信一切会过去。
这一切过去之后,他们又会变成什么样
冯乙是个懒人,略微想一想,就撑着下巴打瞌睡去了。
日子一天天过去,冯乙除了那张脸长得越发妖孽,其余的没有半分变化。依旧赚点饿不死的小钱养活自己和弟弟,依旧是懒散的性子和慢吞吞的说话语气。
只除了每隔几天就跟岳斐做贼似的躲在暗处偷偷欢爱一场。
他也没想到,自己怎么就跟岳斐好上了。
从当初救了岳斐的时候,冯乙就觉得这人藏的深,看着他面目和善的时候,他心里未必不是在算计你,你瞧着他严肃的时候,可一转眼就能冲你挤挤眼睛,逗你笑。可是岳斐要是认真的对一个人好,那就像只结网的蜘蛛,用足够的耐心把猎物层层包裹,一点点注射毒液彻底麻痹对方,才慢条斯理的享用。
岳斐觉得自己就是那个被缠住了的猎物,他身上布满了岳斐的痕迹,从内到外,他都彻底习惯了这个人,也慢慢变得离不开他了。
后来岳斐还是走了。
岳斐从夜校里被人叫出去,隔了两天回来,沉默了一阵就告诉冯乙他要离开了。
冯乙早有准备,他知道自己和岳斐长久不了,不但因为他们俩的背景不一样,而且他们这样的关系压根就不可能被世人接受。
冯乙捏着书,努力做出一副无所谓的样子,只是捏着书的手指微微发抖。他眼睛瞄着地上,哦了一声,道:“怎么,你爸放出来了”
岳斐上前两步伸手要抱他,冯乙狠命推了一把,一双眼睛红地像是立刻要哭出来。岳斐力气大,略微用力就抱紧了他,在那人耳边语调沙哑道:“我妈死了,是自杀的。”
冯乙愣在那,连推他都忘了。
岳斐抱着他说了很多家里的事,反反复复,颠三倒四,一向沉稳的岳大少也难得哽咽了声音。他把冯乙抱在怀里,一边用怀抱温暖他,一边说着狠心的话。他说:“冯乙我必须走,现在这个外面这样不对我必须去做点什么冯乙你等我回来好吗你可不可以等我”
冯乙揪着他胸前的衣服,指骨力气大的发白,他猛地推开岳斐,想要嘲笑他自己先滚下泪来,恨恨磨牙道:“等你我凭什么等你你有想做的事,难道我就没有吗你走啊,去做你的大事我们一刀两断,再不相干”
岳斐看他哭心疼的要命,想要亲他,却被冯乙咬破了嘴唇。
冯乙哭的实在伤心,含含糊糊的对他道:“我不要分开”
混着血味的吻是少年冯乙对岳斐最后的印象,因为后来岳斐没有回来,当初跟他一起去的那几个人都回来了,惟独没有那个笑起来声音低沉的岳斐。
罗六和宋戎说岳斐死了,冯乙不信。他坐在自己家那个小院子里,直挺挺地坐了三天三夜,一口水都没喝,人跟被抽了魂一样,感觉不出冷热,也不知晓饥渴。
冯川急的给他灌药,几碗中药灌下去冯乙终于有了动静,他吐出的不止是药,还有几口血。
宋戎那几个跟岳斐要好的兄弟来探望冯乙的时候,几个人高马大的大老爷们在冯乙面前像是矮了一头,都闷闷的说不出话来。
冯乙盯着天花板瞧了一会,忽然开口道:“他临去的时候有没有什么话让你们带给我”
宋戎合了合眼睛,再睁开的时候眼里也带了血丝,他哑声道:“没有,岳哥身上中了好几枪,嘴里吐血沫子根本说不出话来,送回来的时候再找医生已经来不及了。”
冯乙还在盯着天花板,过了好一会才哦了一声,道:“是吗。”
冯乙用了几年时间才让自己调整过来,慢慢恢复成那个做事依旧漫不经心的冯乙。期间他爸从牛棚里熬了几年放出来了,老爷子吃了苦,也对现如今平静的生活越发知足,成天让冯家兄弟用轮椅推着他去院子里摆弄那几棵花草。
冯乙他爸提过几次让冯乙成亲,但是后来也不提了,老人活了大半辈子什么都经历过,对许多事儿也看开了。
冯老爷子身体被掏空了,旧疾复发,到底是没撑几年,他走的时候是个晚上,没有任何预兆,人躺在那面目和善就像是还在做着那个未完的梦。
冯乙从八宝山买了块墓地把他爸埋了,又买了山下的一块墓地,让人竖起了没刻字的石碑。他想如果以后自己死了,就让冯川把他和岳斐的衣服埋在这,算是个衣冠冢。骨灰就撒在海里,随便飘到哪都成,或许能跟客死异国的岳斐碰见呢
他是个不孝顺的儿子,做下了这么大逆不道的事,是没有脸去陪伴老父亲的。也只能在山脚下守着父亲,尽一份自己的心意。
也是从那个时候冯乙才真正放下,终于接受了故人已去的事实。
冯乙一个人过了十年,身边除了他弟冯川偶尔来探望,再也没有其他亲近的人了。他活的平静,房子里像个活死人墓,冰冷干净像是随时准备好了要离开。
就在冯乙眼巴巴数着日子等死的时候,那个十年前已经“死”了的岳斐,忽然又回来了。
冯乙一颗心从冰里破开,又扔到油锅里煎煮,简直鲜血淋漓。
他实在想不通,为什么在他好不容易接受了岳斐已经身死的事情后,这个人凭什么有脸站在他面前,告诉他,他回来了
冯乙脸色苍白,攥着手,指甲都掐进掌心的肉里。他看着岳斐,哑声道:“罗六,宋戎,他们一个个的都知道,你真好,真有本事,就瞒着我一个你防我,凭什么还让我掏心掏肺的对你你走吧,我喜欢的那个人,十年前就死了。”
岳斐没走,他像十年前一样耐心,不,远比那时候还要有耐心。他差点就死了,遗书都写了七八封,后来这样的事儿经历多了,连遗书也不写了。
他有的时候会想,如果自己能活着回去,冯乙会高兴吗时间久了,他又想,冯乙肯定会生气吧,没准会气的踹他几脚,不许他近身。
每次想到冯乙恨得咬牙切齿的模样,他都能微笑出来,几次生命垂危被带去抢救,全凭一股子执念硬挺了过来。他在战场上丢了一只胳膊,但好歹是活着回来了。
岳斐知道冯乙所有的喜好,毕竟当初这人会有这么多毛病也是他一手惯出来的,他比以前更纵容冯乙,对方随便说句什么话都让他甘之如饴。
冯乙喝醉了,岳斐就背着他回家,他蹲在那,微微向前弓起的背带着一点恳求的意味,装了假肢的胳膊生硬的垂下来,让人看着眼睛发酸。
冯乙大约是喝多了,三十几岁的人了,居然看的想哭。他忽然想不起这人做错了什么,但是他舍不得和岳斐这样生分一辈子。
岳斐这样的姿态实在可怜,冯乙最终还是没忍心,让他背着走了一段路。
那会儿的冬天十分冷,大雪下的没过脚面,岳斐的皮鞋全湿透了,单手背着冯乙一步步往前走。
冯乙心里难受,趴在他背上忍不住还是问道:“为什么你不告诉我呢为什么他们都知道就我不知道呢”
岳斐缓缓的向前走着,听见他问,慢慢回了一句:“因为你跟他们不一样。”
冯乙趴在他背上不吭声了,他抓紧了岳斐的肩膀,浑身依旧抗拒似的绷紧着。
岳斐知道他的小习惯,以往受到什么委屈,冯乙便会这样。他开口缓声安慰冯乙,却再也得不到一个字的回应。
两个人一起深一脚浅一脚的走过那段少年时常走的路,路很长,走的很艰涩。
“岳斐,你骗我。”冯乙趴在他背上,声音哑哑的,“罗六和宋戎他们和你是一伙的,你们都骗我。”
岳老板轻声叹了口气,眼睛却是眯了起来,他能听出背着的人语气里开始缓和:“是,我以后补偿你。”
“你倒是想的美,你还能活多少年”冯乙哼了一声,傲慢的一如当年,只是胳膊紧紧抱着背着他走的人。
“唔,总还能活几十年,我再也不走了,就陪着你一个人好不好”
“谁稀罕”
不远处的树梢上飞来几只麻雀,几只在冷风中炸毛成一团的肥鸟叽叽喳喳的叫着,天色渐渐泛白,路上的几个胡同里也慢慢有了人声响动,又是新的一天
所幸白露映晨阳,年华尚早。
作者有话要说:岳斐x冯乙的故事,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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