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侧头望去,看见谢小姐清亮的眼睛。她披着他的外衫,下意识拢紧一些,末了思索着继续说:“有你陪着就已经很好啦。就是,嗯……那句话怎么说来着。”
裴渡茫然眨眨眼睛。
“我想起来了。”她眯眼笑起来,连声音都浸着笑意,像说着“今天天气真冷”那样,用随性的口吻告诉他:“只要想到你还在等我活着出去,就突然觉得,一定要把他打倒才行――大概就是这种意思吧。”
裴渡怔怔望着她。
裴渡仓促地移开视线,欲盖弥彰般,抬手摸了摸耳根。
他这副模样,应该就是不再在意的意思了吧?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不会安慰人,偏生裴渡的模样又实在可怜,于是胡编乱造,讲了这个不怎么靠谱的精神胜利法。
看样子还挺有效。
可能吧。
出了揽月阁,迎面而来就是一道冷风。
裴渡下意识为她挡下,却在侧身的刹那,听见再熟悉不过的嗓音。
“这是……裴渡?”
谢镜辞注意到,挡在自己跟前的少年瞬间脊背僵硬。
她循声看去,见到一张陌生的脸。
那是个相貌倜傥的锦衣公子,桃花眼、柳叶眉,身后跟着好几个侍卫,清一色地齐齐盯着裴渡看。
她不用想,就知道这是裴家的人。
看他身后几名侍卫的阵仗,这位大抵是裴府少爷,裴明川她已经见过,裴渡就在她面前。唯一剩下的,就是那个与母亲白婉一起设下计策,嫁祸给裴渡的裴钰。
裴明川是孬,这位则是彻彻底底的满肚子坏水,看来裴家还真是一脉相传。
裴钰比她和裴渡大上许多,因此谢镜辞在学宫之中从未见过此人,只隐约听说,这是个锋芒毕露的英才。
也正因如此,当风头被裴渡盖过,他心底的嫉妒才会前所未有地达到顶峰。
“真没想到,你居然到鬼域来了?还真是没辜负你串通魔族、谋害亲兄的恶名――你不会打算今后一直待在这地方吧?”
他没在意裴渡身后陆陆续续走出揽月阁的百姓,只当全是与他不熟的陌生人,说着一瞟谢镜辞:“哟,这位是……你在鬼域的新欢?”
他略微一顿,故作犹豫:“看她的样子……好像有点狂野啊,带小姑娘好好打扮打扮吧。”
谢镜辞今日奔波不停,不久前又与江屠大战一场,鬓发显出几分颓然的凌乱,脸庞亦是毫无血色。
谢镜辞呵呵:“是啊,我好笨的,都不会打扮。不像公子你,每天穿得像只发光的野鸡,脸皮这么厚,没少往上面涂粉吧,真是好精致好会打扮啊。”
裴钰:“你……!”
鬼域毕竟是魔修的地盘,他们人多势众,裴钰不愿发生正面冲突,忍下怒气:“裴渡,整个家族都在寻你,你随我回去,同父亲认错吧。”
谢镜辞上前一步:“如果他不愿回去呢?”
“请姑娘认清自己几斤几两。”
锦衣青年冷声笑笑:“听说过芜城城主江屠的名号吗?他是我家五十年前的故交,要是负隅顽抗,等他一出手,姑娘恐怕连命都保不了。”
他有靠山在手,芜城之内,谁人敢招惹他?
裴钰说得信誓旦旦,然而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总觉得,气氛似乎出现了一瞬间的尴尬。
人群里,不知是谁噗嗤笑出声。
“哦,江屠啊。”
谢镜辞指了指身后一团血肉模糊的大红球:“你是说这个玩意儿吗?江屠,你说我是几斤几两?”
江屠想秒杀这陌生小子的心都有了。
江屠:“姑娘实属泰、泰山压顶……”
谢镜辞得了满意的答案,不再去看裴钰那张怀疑人生的脸,扭头对身后的人们扬声道:“大家,这里有个江屠的同党诶!”
这个恶毒的女人用了“同党”,而非常见的“朋友”和“故人”,显然是要表明,他们两个都不是什么好东西。
她的心肠怎能如此歹毒!
“就这?”
裴钰满脸的不敢置信,伸手一指那团红色不知名类人型物体:“我说的可是芜城城主江屠……这是他?”
“他倒台了啊,没到一盏茶的功夫之前。公子你还真是个报喜鸟。”
谢镜辞挑眉,语气很淡:“所以你现在要么乖乖闭嘴,要么变得跟他一样,几斤几两啊,就敢在这儿吠。”
裴钰呆了。
这什么玩意。
他靠山呢,他那么大那么威猛的一个靠山呢?!江屠你在干些什么事儿啊江屠!
而且她身后的那帮鬼域修士,他们为何要用如此诡异的眼神看他,简直穷凶极恶丧心病狂如狼似虎!
裴钰:“……”
裴钰:“你、你们别过来啊!”
第十七章(吹一口气。
裴钰有点懵。
不对,是非常之懵。
面对这群趾高气昂凶神恶煞的魔域百姓,他如同一朵濯濯而立的清纯小白莲,哗啦一下,落进万劫不复的泥潭深渊,真是好可怜,好无助。
三弟裴明川在不久前失踪不见,据裴风南推测,他很可能是不慎落入结界夹缝之中,先他们一步入了鬼界。
那小子是个没什么用处的废物,裴钰一直不大看得起他,兄弟俩的关系更是跟纸糊的没两样。
这次鬼门开启,裴明川特意在大门旁侧等待裴家的到来。
听说他被城里的恶棍抢尽钱财,面上鼻青脸肿好不狼狈,娘亲平日里虽然也不怎么待见他,但毕竟是亲生儿子,见状心痛难忍,和爹一起带着裴明川去了医馆。
裴钰懒得陪他浪费时间,随意扯了个理由,先行一步来到江屠居住的揽月阁。
娘亲说,上一次鬼门开启时,江屠曾震撼于裴风南的威压之大,将裴家奉为贵客,并声称无论再过多久,只要裴家人来到芜城,都是当之无愧的座上宾。
芜城之主啊。
这得是多大的一个靠山,一旦得到江屠允许,他在芜城里横走竖走斜着走,有谁能拦他?
直到此刻,裴钰看看那浑身散发着血腥气的圆团,又望望跟前像是被风暴摧毁过的颓圮高阁,无论是人还是楼,都显得那么可怜又沧桑。
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面对这群虎视眈眈的刁民,他觉得耳朵有些烫。
“裴渡,你这是执迷不悟。”
一番思忖,裴钰决定转移话题,继续向裴渡发难:“与魔物为伍,袭击我和娘亲,此事已经大逆不道。我原本还能帮你说上几句话,但如若再有忤逆,惹怒了爹,到那时,恐怕连我都爱莫能助。”
哇,好恶心。
谢镜辞在心里朝他狂翻白眼。
裴钰心术不正,却最擅长披上一张正人君子的皮,作为陷害裴渡的罪魁祸首之一,居然还恬不知耻地在这里装好人,谈什么“爱莫能助”。
真是脸皮比千层饼子还厚,不拿去当城墙,简直暴殄天物。
她刚要出言回怼,没想到从不远处响起另一道声音:“裴渡?”
这道男音低沉浑厚,带着股不怒自威的压迫力,谢镜辞听出来人身份,一转眼,果然望见裴家家主裴风南。
站在他身边的,还有主母白婉与裴明川。
魑魅魍魉一锅端,全来了。
不过也好,与其让裴渡和这家让人不开心的傻子反复纠缠,倒不如趁此机会,把话放在明面上摊开说清楚。
裴风南没料到会在鬼域里见到裴渡,视线稍稍往他身旁一晃,眼底溢出几分讶然之色:“这是……谢小姐?你的伤势如何了?”
白婉眸光一沉。
“裴伯父。”
谢镜辞朝他点头致意:“我身体已无大碍,无须担心。”
她稍作停顿,唇边噙了礼貌又温和的笑,语气却是不容置喙:“我此番来鬼域,是为了带裴渡回谢家疗伤。”
“谢小姐,你恐怕有所不知。”
半路杀出个程咬金,几乎打乱了所有计划。白婉心烦如麻,面上却是笑意吟吟:“裴渡为谋取家主之位,在鬼冢对我与钰儿痛下杀手,正因如此,才会被风南击落下悬崖――此等小人不值得谢小姐费心照料,将他交给我们裴家便是。”
裴风南亦道:“孽子心魔深种,还需回裴府审讯一番。”
他说罢皱了眉头,似是明白过来什么,再度开口:“谢小姐不必拘泥于未婚妻的身份。如今出了此等丑事,让你与裴渡立即解除婚约,也未尝不可。”
能交给他们才怪。
谢镜辞只想冷笑。
裴渡好不容易补上了几条脉,身上伤口也在逐渐愈合,要是跟着这群人回到裴家,恐怕会受到更加严厉的责罚。
陷害裴渡只是第一步,白婉既然下定心思要整垮他,接下来必定还会另有动作。裴风南又是个一根筋的傻瓜蛋,被她的枕边风一吹,不晓得会干出什么事情来。
在修真界里,按照惯例……
心术不正、为非作恶者,要么被当场处死,要么废尽修为、剔除仙骨,从此断绝仙缘,再无修炼的可能。
无论哪一种,都是她不愿见到的结局。
裴风南说完话时,谢镜辞能感受到裴渡身旁气息骤乱。
他一定也不想跟着这群人回裴家。
“我并非因为曾与裴渡订下婚约,才特意来鬼冢寻他。”
与他们对峙的男男女女面色凝重,待得望向裴渡,眸中皆是毫不遮掩的厌弃与鄙夷。
身旁的少年静默无言,与她视线短暂相交时,难堪地垂下眼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