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春日是鲜花锦簇的季节,也是肖南回最为头疼的季节。
女子们小声嬉闹的声音便夹杂着一股浓重的花粉味迎面而来,她重重打了个喷嚏,抬头打量四周。
此处说是偏院,实则是烜远王府的后花园。
整个后花园差不多有半个肖府那么大,此时正值春盛,那些一看便是投了许多银子的名贵花朵各个开得娇艳,曲水小桥在假山蜿蜒点缀,似乎就连小径旁一块垫脚的石头都是精挑细琢过的。
到底是王府,该有的气派还是有的。
只是不知为何,她想起曾拜访过的梅府。梅府院中只有那叫阿楸的老奴一人打理,远没有此处这般面面俱到,但那一园梅树却静美中透出一股热烈生机,更能让人感受到家主对其倾注的心血与热爱。
眼前这番美景美则美矣,却因为样样都好而显得面目模糊。
“这园子平日都是我差人在打理,先前荒了许久,我也是费了一番功夫才让它有了今天的模样。”
薄夫人望着那满眼的花团锦簇,内心有种由衷的骄傲感。
肖南回不动声色地瞥了一眼对方那双肥润白厚、找不到一点泥巴的手,勉强附和道:“夫人真是费心了。”
薄夫人对她的反应显然也并不在意,她继续往前走着,绕过一团绣球花丛,便见到了十数名穿粉着绿的妙龄女子。
那些女子大都不过双十,正是如花一般的好年纪,一个个或站或斜倚在那搭在一汪碧水中的花台上,射覆用的绫罗绸缎纠缠在一具具年轻丰满的身体间,那些穿着金丝细履的足尖轻快地跳跃着,一不小心打翻了那些亮晶晶银盘瓷瓶,鲜艳水灵的果子滚了出来、兑了蜜露的花酒泼洒一地,在春日的阳光下蒸腾出令人微醺的气息。
这片春日艳色之中又有一人格外显眼。金红相间的纱衣、雪缎坠珠的抹胸,那腰勒得是分外紧、胸托得也是分外突出,头顶那繁复的发髻好似堆砌的一座宝山一般缀满了发饰,当中一支足金点翠凤头钗格外显眼,好似平地之上隆起的一座丰碑。
这脑袋,不知有没有二三十斤重?
肖南回有些走神,等到反应过来时,才发现那些花台上的美人已停了下来,正好奇地望向她。
她连忙收回目光,尽量将自己蜷缩在角落。
而那金红纱衣的女子也迟迟转过身来,一眼瞧见薄夫人,便从那花台上快步走来。
“姨母来的正好,射覆实在无趣,我正与她们商议换做藏钩。姨母同我一组,快来快来......”
红衣女子唤薄夫人姨母,看来是桩亲戚。只是这性子,差得倒是远了些。
薄夫人纹丝未动,脸上依旧挂着笑。
“绾绾,外人面前,不要失了礼数。”
“是,夫人。”
那叫绾绾的女子换上悻悻的表情,转头间才发现薄夫人身后跟着的人。
也不怪她先前没有察觉。肖南回今日这趟门出得匆忙,选了套素色常服,到了地方才发现:颜色好巧不巧同王府上下人衣裳的颜色一模一样。
“她是......?”
薄夫人笑不露齿,声音却比先前听过的都要亮些。
“这位是青怀候义女,肖南回肖姑娘。”
前一秒还嬉笑声不断的园子里,突然有片刻的安静。
无数道好奇探究的目光都落在一处,焦松祭典上发生的事,这些官宦内眷们多多少少都有耳闻。众人好奇的不是这女子是否当真卷入了那些前朝的是是非非,而是好奇那些关于她与青怀候之间种种爱恨情仇的传闻。
肖南回立在原处,进也不是、退也不是。
她祈求此刻能有个人突然出现将她从这煎熬之中解救出去,然而这个人终究还是没有出现。
靠谁不如靠自己。
左右当下是离不了场了。肖南回深吸一口气,主动上前一步。
“在下初来乍到,先前也未玩过这些。有劳各位姑娘赐教了。”
薄夫人瞥她一眼,似乎对她如此之快便调整好状态有些惊讶,但随即便恢复如常了。
“来者是客,绾绾,不如就让肖姑娘入了你的组可好?”
不好不好。
肖南回内心疯狂摇头,而那唤作绾绾的女子显然也并不喜欢她。
“回夫人,我们七人一组,人数刚刚好,加不下旁人了。”
肖南回内心一阵狂喜,借坡下驴的话都到了嘴边上,那薄夫人却又开了口。
“不是还可做飞鸟吗?”
射覆猜物,分做二曹。除此之外,人数为奇时余出的那一人可游附二曹之间,便唤作“飞鸟”。
当然,这些细节,从没玩过射覆藏钩之戏的肖南回是不知道的。
鼓声一响,她便像一只误入樊笼的麻雀,被这些高贵聒噪的金丝鸟推来推去。
两个侍女在一旁敲着手鼓,鼓声起,众人便开始衣袖相连、嬉笑打闹起来,借此掩盖传钩的动作;鼓声停,上曹便不能再动,由下曹要说出那物什藏在何人手中。
规则看似简单,但在久居高门深院的女子眼中却是难得可以稍稍放松姿态的消遣。
肖南回瞧了一会,才大概看了明白,又觉得那些女子不故作姿态讲话时,也有些娇憨可爱之处,便乐呵呵跟在一旁做个绿叶。
她目力不同常人,要看清那些衣袖下的小动作简直易如反掌。
但她再木讷不通人情,也知道不能在此刻出风头的道理。
于是接连三局轮到她时,她都没有猜中。
那绾绾本就是上曹组的头领,连赢几回已很是心满意足,那飞入鬓角的眉梢似乎又高昂了不少,整个人都神清气爽起来。
这一局方结束,她便走到中央扫视全场。
“这么玩没什么意思,我们藏些有彩头的东西好不好?”
几个年轻的小姑娘已经心动,小声谈论着究竟能有什么彩头。
肖南回却是隔夜觉找上门来、已是有些哈欠连连,跟着一片娇声软语附和着。
下一瞬,便见对方抬手摸了摸头上那支夺目的金钗。
“不如就藏这金钗如何?”
众女子瞬间兴奋起来,肖南回虽不大懂行,却也能从周围人的反应中判断出:那金钗应当很是金贵难得。
如此宝贝的东西,当真舍得拿出来当彩头?
她心头的疑惑还没有得到答案,那厢众人已兴高采烈地新开局面,准备大展身手了。
肖南回被挤在一群兴奋的年轻姑娘中间,鼻间是各式香粉的味道。她有些分神,注意力都在鼻间酝酿着那个喷嚏中。
不知过了多久,她终于“阿嚏”一声打了出来,耳边的手鼓声也跟着戛然而止。
那绾绾随即猛地指向还在发呆的肖南回。
“在你手里!”
肖南回茫然摇头。
“不在我这里。”
谁知下一秒身旁的另一名女子却突然出声道。
“绾绾姑娘猜对了呀,我方才确实传给......传给肖姑娘了。”
一时间,在场所有目光唰地聚集在了肖南回的身上。
肖南回眨眨眼,因为缺觉而出窍的三魂六魄此刻终于归位,整个人瞬间清醒了过来。
夙平川千叮咛万嘱咐要她小心,她却还是大意轻敌了。
这不能怪她,在她的认知中,能够伤人的只有刀枪剑戟,谁能想这温香软玉之中会藏着一根针呢?
薄夫人就在不远处看着,有意等了片刻才开口问道。
“肖姑娘,东西可在你手里?”
肖南回继续摇头。
“不在。”
又不知是谁小声在旁提点着,似乎是出于好心。
“肖姑娘若是喜欢那金钗,直说便是,切莫因小失大。”
她不喜欢钗环首饰。
不论它是金的银的还是什么九天神石做的,她都不喜欢。
可在场不会有人相信的。在她们看来,她只是个出身卑苦、劣根难改的孤女罢了。
本质上同莫春花也没什么分别。
她抬头,望向那些将她围住的身影。
那一张张还有些稚嫩的脸上满满都是无辜与柔弱,任谁也别想在这粉黛之中挑出一点肮脏的颜色。
可偏偏,这其中明明就藏着些什么。
这是藏钩么?这分明是包藏祸心。
肖南回叹口气,径直走向一名站在角落的女子。
“姑娘的后腰可觉得有些硌得慌?”
那女子脸上一红,显然被说中了什么,但仍不打算轻易妥协。
“你在说什么......”
肖南回不再多言,只上前一步,长臂一绕便贴上那女子身后,不等对方有所反应,已经将那招惹是非的东西拿到了手中。
“姑娘把东西藏在腰封里,想来是忘记拿出来了。”
明晃晃的金钗在阳光下折射着耀眼的黄色,像是一种无声的嘲讽。
那绾绾修为远不及她那姨母,脸色已然有些挂不住。肖南回却已向她走去,抬手便将那支金钗插回了那坨小山一样的发髻中。
“这物件如此金贵,姑娘自己可要看好了。”
一直沉默着看戏的薄夫人终于开口,却是冲着自己的侄女,语气中带着几分瞧不出虚实的责备。
“这支钗你既戴了出来,便要好好照管。就你这丢三落四的性子,若是弄丢了御赐之物看你当如何。还不快谢过肖姑娘?”
那绾绾一听薄夫人提及自己那金钗的来历,显然生出些欣喜来,偏偏面上要装作一副委屈的样子,故意摸了摸那钗头点着的翠羽。
“我先前只是觉得,这好看的东西总是要出来见见风才好,旁的也没想那么多。依我看......”绾绾的目光转了个圈,落在肖南回身上,“肖妹妹方才算是猜中了,这支钗瞧着同你也很配,不如就送你如何?”
这是栽赃不成又来哪招?
肖南回的内心在咆哮,脸上已有些把持不住。
你哪只眼瞧见那金光闪闪的钗子同我相配?在场怕是随便拎个人出来都比她要配!
她回绝的话还没说出口,薄夫人已然接过话茬去。
“你倒是直性子,却不知这金钗乃是御赐之物,轻易不得转送他人。肖姑娘虽是出身侯府,也是受不住的。”
这是说给她听的么?可是,说给她听做什么呢?
肖南回耐心已尽、只觉荒谬,瞧着两人这一来一回的架势,心头那股子厌倦之意已经快要漫过嗓子眼。
左右她也陪了这么久,似乎到了可以告辞的时候了。
“先前听左将军提起光要营的事,有些细节还未谈妥,在下还是去前厅候着,就不在此叨扰各位了。”
她这话故意说得飞快,摆明了只是推托之词,压根不想给对方一些得寸进尺的机会。
然而那薄夫人此刻却突然瞧不出眉眼高低了一般,不等她退出半步去便开了口。
“慢着。”对方的声音依旧软软的,眼也弯着,“先前在颜府见过的时候我便留心过,今儿既然又碰上了,我这个做长辈的便替后辈张罗张罗。青怀候出身显赫,只是这些年府上清冷了些,只你一个女孩子家,恐怕也多有不便,也当早日成家才是。我这也算得上认识不少这阙城才俊,哪日你来府上找我,我为你念叨念叨,若觉得哪个还不错,便教人摆个庚帖、卜筮一番。”
这位还真是不肯放过她。
先前是编排她短命、机缘差,如今又媒婆上身、非要给她坐实一段姻缘。究竟是想怎样呢?
她可不信眼前这人是同杜鹃一般出于好心,一个视飞廉将军为莽妇的人,又怎会从心底瞧得上她的出身?
眼见肖南回不接话,那绾绾瞬间便伶俐地为她那好姨母贴起金身来。
“夫人心善,不嫌这些琐事耗心思,还愿意亲自张罗,这些小辈当真是有福了。”
这等福气,谁愿意来领就自便吧。反正她是消受不了。
鼻间那股胭脂花粉的气味似乎更加刺鼻,肖南回还是尽量将语气放淡。
“多谢夫人美意,只是我出身行伍,性子莽直、做事也粗陋惯了,怕是没什么才俊愿意余生与我为伴,我也不好去祸害人家。”
“这说的是什么话?”绾绾掩口轻笑,言语间似带着一种故作亲昵的嗔怪,“哪有女子不嫁人的?便是没有心仪的男子,也可寻得适配的人家。总不能等到半老徐娘了还孤身一人,到时候可哪个正经人家的公子都不愿意下聘了......”
“啵”的一声。
有什么东西越过一众人的头顶,沿着一道抛物线的轨迹不偏不倚地落在了那绾绾分外突出的胸上,打断了她滔滔不绝的倾诉。
她视线缓缓下移,只见一枚沾了些许口水的桃核,正十分牢固地粘在她那金贵非常的雪缎料子上,缓慢地晕开一片桃红色的水渍。
女子脸上的笑渐渐僵住,五指全张都无法遮住她嘴角的抽动。
“大、大胆......”
“她说不想嫁,那便不嫁。”
一个矮小敦实的身影起落间便站在了肖南回身前,满月般的大脸上,还挂着一行未干透的桃汁。
伯劳叉着腰扫视全场、气沉丹田,竟有宫中教习嬷嬷的架势。
“又不是望尘楼的姑娘,难道没了男人活不了了?”
此话一出,满座皆惊。
瞧这粗鄙的行为、放荡的言辞,在场的诸位加起来怕是也有十数年没见识过这等场面了。
“大胆贱婢!”那绾绾嘴里的话终于捋了通顺,先前一直微抿的樱桃小口如今张得有脸盆那么大,“哪里来的野鹌鹑!贱蹄子!王府地界也敢口出狂言?可也不瞧瞧这里是什么场合,就凭你个没有灶台高的臭丫头也配站在这里同我讲话?!”
就最后这一句话,肖南回就知道坏事了。
说什么不好,非要说人家矮。
肖南回只觉得眼前缓缓升起一颗大头,那头上原本梳得溜光水滑的圆髻,如今因为愤怒而炸出几根毛来。
“配不配,只有拳头说了算!”
话音未落,一阵风自诸位佳人面前一卷而过,眨眼间便杀到了那片红纱面前。
那绾绾兴许是见过不少矮子的,但哪里见过如此凶神恶煞的矮子,当场吓得腿一软、眼一闭,跌坐在地上。
然而预想中的面门一击却没有到来,她颤巍巍睁开眼,却见一截又粗又壮、小藕般的小臂正横在她头顶。
伯劳那一掌没有直击面门,却正对上她头顶的发髻。掌心隔空仍留半寸,掌风却已凌厉破出。
可怜那绾绾只觉得头皮一紧、头顶一凉,那梳的有半幅对联那么高的发髻轰然倒塌,花片、假发、珠翠随着那坨头发的崩盘而四散开来,那只她最得意的御赐金钗“嗖”地一声飞了出去,惊得周围一众女眷惊叫连连、东倒西歪。
眼见花台上乱作一团、鸡飞狗跳,肖南回一时呆住,随后实在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也就在此时,一个声音在她身后数十步远的地方响了起来。
“夫人。”
然后也就一瞬间,那声音又在她身后一步远的地方响起。
“你的钗子掉了。”
肖南回的笑僵在嘴角。
什么人竟能瞬息之间移动数十步的距离,而她身为习武之人竟毫无察觉?
她一定是见鬼了。
肖南回缓缓回头,那声音的主人却已同她擦身而过、越往向前。
她只瞥见一只捏着金钗的、苍老的手。
而后是一片褐色的衣摆,悄无声息地飘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