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不加以严惩,当律法无存,权贵只手遮天,世道沦为贪官污吏横行,黑白颠倒必使君子蒙尘,届时普通百姓信仰何在,倚何而活。
所以这件事必然是得高高拿起,重重放下,哪怕是朝堂换血,也要稳住民心。
陈永春此次,只怕是要被当成典型,永久地钉在耻辱柱上了。
“慎言。”蔺溪伸出食指搁在唇前,对于这点,她并不意外。
无论是枉死的那十二个姑娘,还是由陈永春牵连出的官官相护,都真正触及到了百姓的生存利益和皇上的底线。
但有两点,蔺溪到现在还没想明白。
纵使她设了局想要借由陈健的死引出这些事,在没有半点证据能证明,陈健是她和江绥谋害的情况下,陈永春为何要主动跳出来,将此事闹到三司会审这般大呢。
“不是一个时辰......”如烟动作慢下来,苦着脸小声地说:“小姐您整整晕了十二个时辰,一天一夜未醒,老爷担惊受怕守了您半日,今早同武安侯一道被传召进宫了。”
“让你们担心了。”蔺溪张了张嘴,抬手轻拍在额心上,叹息道:“失策,我竟错过这么多。”
“不过事情还没完呢。”如烟继续小声道:“那六个人被停职查办后,都下了牢,锦衣卫还围着各家府上,不许任何人往外递消息,皇上也迟迟未做判决,估摸着还要继续往下审,也不知最后会牵扯出多少人。”
“小姐您饿了吧?”如意猛地转身撩开帐子,一边说着话,一边提起裙摆往外跑:“奴婢这就去替您传膳。”
蔺溪望着她飞快消失的背影,转头疑惑地看向如烟,揉了揉肚子:“是有些饿了。”
“将至申时正刻。”如烟往她腰后垫上两个软枕,又自床头暗屉里掏出一盒药膏,指尖沾了些抹匀搓热后,替她缓缓揉着两侧太阳穴。
“申时正刻......”晕倒前的记忆一点点复苏,蔺溪顿了顿问道:“案子审得怎么样了?我是如何回来的?”
蔺溪拧着眉睁开眼睛,骤然刺入瞳孔的光线,激出点点泪迹,她阖眼缓了好一会才道,“把帐子放下来。”
声音哑至含沙,陌生到连自己也惊了一下,她没料到此次精力透支会出现如此严重的症状,情况再差点,怕是要变成傻子了。
耳内嗡鸣不断,似有万千私语窃窃,扰得蔺溪脑子里发晕,即使闭着眼也有天旋地转之感袭来。周遭漆黑一片,她就像是被塞进一个逼仄窄小的容器里,来回旋转滚荡,触不到实地。
“......”如烟指尖一顿,侧头与旁边的如意对视一眼。
如烟继续手上动作,不自然地将视线撇向床头,迅速接过话来。
听着听着,蔺溪忽然就觉得不对劲了,她疑惑着问:“未时到申时不过短短一个时辰而已,怎的会发生这么多事?”
“仵作重新验尸,已经确定了陈健的死因与小姐和江世子无关。陈永春被小厮咬掉一只耳朵后,痛至昏迷被吕大人派人抬了下去。案件被迫中断,不过白御史已将账册呈交给皇上。至于春桃,因是陈永春案的重要证人,已经被带走秘密保护起来。
奴婢还听说皇上知晓案情后,发了好大的火,当即便派锦衣卫搜查了涉及此案的官员府上,好些人来不及销毁证据,被抓了个现行,加上刑部尚书李大人,目下已经有六人被停职查办......”
见蔺溪清醒,如意如烟提着的心终是落了地,两人依言放下锦帐,动作小心地扶着她坐起来:“小姐您可吓死奴婢了。”
“现下什么时辰了?”蔺溪抽了口气,抬手揉着额角,双侧太阳穴每每跳动一下,都如同利刃刺入般绞痛。
当时她只以为是七娘没拿到账本,导致布局出了差错,可事实却并非如此。
账本被盗,照常理来说,陈永春应该明白其中的利害关系,发现有异后,第一时间应当是遮掩陈健的死,先收拾干净尾巴,再暗中报复回来也不是办法。
除非......
在七娘和池砚争夺账册那晚,他并没有察觉。又或者说,他以为已经将后顾之忧清扫干净了。
如果是第一种情况,必然有什么事引开了他全部的注意力。如果是第二种情况,那么又是谁设了障眼法,诱他闹事?
还有,池砚所代表的那方势力,背后究竟是谁?
稍稍一动脑子,蔺溪便觉头疼欲裂,扶着如烟的手往下坐了些,索性暂时将这些事搁下,闭上眼小憩。
缓过来后不多会,如意便拿了洗漱用具进来,身后还跟着四五个端着膳食的小丫头。
“小姐,起身用膳了。”
等蔺清安着急忙慌赶来的时候,蔺溪已经梳洗罢,连半桌子珍馐都用了大半。
“乖女,你可算是醒了。”他吁了口气,担忧道:“可还有哪里不舒服,要不爹再请大夫来给你瞧瞧。”
“不用了爹,我感觉挺好的,就是饿了些。”蔺溪往餐盘中扔掉一块啃干净的排骨,又夹了一片肉进碗里:“您坐下一起用点。”
“不了,爹吃不下。”
“可是还有何烦心事?”
“唉!”蔺清安叹息一声,在蔺溪对面的椅子上坐下来。
看她依旧动作优雅的吃着肉,丝毫没有停下来的意思,他斟酌片刻才转开话题,道:“女儿,咱才刚刚醒过来,饮食上是不是讲究些比较好?”
蔺溪又用了口糖蒸酥酪,看一眼桌上精致的菜式,满意地说:“每道菜都很讲究呀,小厨房特意做的,全是女儿喜欢的口味。”
蔺清安一噎,清了清嗓子道:“爹的意思是,你刚苏醒,不宜太过重口,需要吃清淡点,白粥就好。”
“可是......”蔺溪可怜巴巴抬头看着他,眨了眨水灵灵的眼,嘟囔:“我两天没吃肉了,馋~”
精力消耗过剩,她必须得在短时间内补充回来,若不然晕眩之兆还会出现,所以吃些好的,才是正确方式。
一向对蔺溪撒娇没有半点反抗能力的蔺清安拿她没办法,只能随了她去。打小便是这样,顿顿离不得肉,吃得也不少就是不见长胖,他有时候都怀疑,这些肉去哪了。
蔺溪笑了笑,继续埋头苦吃。
再等一刻钟后,如意才得以收拾碗碟出去,蔺溪接过如烟递来的清茶漱完口,舒了口气感觉重新活了过来。
“唉......”蔺清安看着她,又长长的哀叹一声。
“爹,您怎么怪怪的。”蔺溪狐疑地望过去,“究竟出了何事?”
“儿啊,为父要同你说件事儿,今日......”蔺清安面上露出几分哀愁与悔恨,“今日,皇上传我进了趟宫。”
蔺溪点头:“是关于陈永春的案子吗?”
“是......也不算是,”蔺清安撇了撇嘴角,满面痛苦地闭上眼,道:“皇上听闻了你和江绥的事,特意赐下不少东西,以示安抚,还表明婚约不受此案影响,只管如期举行。也就是说,时间不允许,咱们没法逃婚了......”
蔺溪压根也没打算逃婚,恰好有些话她还得问问蔺大人,只是还未等她组织好语言,门外就传来管家的声音。
“老爷,武安侯府携礼登门。”
蔺尚书喊了声:“这个关头来干什么?”
管家的声音停了一瞬。
“来下聘了!”
听到这话,蔺清安蓦地从椅子上弹起来,往外走几步,又退回来嘱托蔺溪:“你就待在房间里再歇息会,为父先去会会他们。”
蔺溪点头应下,目送着蔺清安的背影消失在院外一丛湘妃竹后。
鼻尖一缕似有若无的香气,不知从何处飘来,蔺溪抬手示意如烟如意关门,又将敞开的半扇窗棂阖上,待人守好门口,抬脚往西面垂了珠帘的暖阁中走去。
屋内一张美人榻铺着绵软纯白的羊毛毯,榻上,沈七娘支了半只胳膊斜斜靠着,云鬟雾鬓簪两支细细的流苏步摇,金链末端垂着的红宝坠在肩窝里,映出活色生香。
见蔺溪过来,她将捏在指尖把玩的长颈瓷瓶推到桌案上,视线绕着蔺溪看了圈,道:“你说你,把自己弄得这般狼狈,图的是什么。”
蔺溪抬了抬下巴,待沈七娘扭着要坐直后,挤在她旁边往她身上一靠,懒洋洋地说:“我图得可大了,怎么也要力争个青史留名。”
沈七娘啐了一口,心知她又开始胡说八道,重新取了瓷瓶过来,往手心倒了点,到底是没忍心她搁在肩头的脑袋推开。
就势戳了戳她的脑袋,沈七娘嗔道:“你可悠着点,别名没留成,把自己作成了个傻子。”
作为坊间传说中的人物,沈七娘极大多数时候都觉得,若论高明,她不如蔺溪,可某些时候,她又觉得蔺溪傻得厉害。
就比如现在,既不图名也不图利,平日里蚂蚁叮一下都要娇气的姑娘,偏偏能对自己下得去如此狠手,后果她不是不知道,若再严重点,伤着的可是脑子。
“不是还有你们在吗。”蔺溪笑了笑,尾音裹了点懒意:“傻了正好混吃等死,你们养。”
“那可轮不到我们。”沈七娘意味不明地说罢,推开她缓缓摇了摇食指:“况且你这个算盘,可是打错了。见利忘义,怕是不知我觊觎那些产业已经许久,只待你一傻,便会倾力霸占,然后将你丢出去。”
“你忍心吗?”蔺溪挑了挑眉:“想要我傻,还巴巴地替我送药作甚。”
沈七娘翻了个白眼,掏出帕子擦拭指尖沾着的药香,忽尔话锋一转,道:“对了,蔺大小姐,你是不是有什么事忘了吩咐下来。”
蔺溪抬起头,想了想,反问回去:“何事?”
“距离婚期还有十日......”沈七娘顿了顿,慢悠悠地说:“怎么,真不打算做好准备?”
“恩典来了,我自然是要受着的。而且,我怀疑这事有我爹的安排在里头,虽然我暂时还不明白他的盘算,但你不觉得此事太过怪异了吗?”
深谙她想法的沈七娘瞬时明白过来:“你想往下查?”
蔺溪点点头,面上浮起淡淡的笑意,转眼已是另一种风情:“再者说,嫁过去也没什么不好的。”
沈七娘道:“好在何处?”
“好就好在......”蔺溪自觉地从袖中掏了几个象牙骰,抛了抛,往桌上随意一丢,骰子咕噜滚了两圈,全都停在了六点,“他有七个侍妾。”
“你这是什么歪道理?”沈七娘双手抄在胸前,往软枕上一靠,“人都想一生一世一双人,怎的到了你这,还是人越多越好。”
“这世上男子少有专一,我约莫也寻不到。”指尖拨弄着象牙骰,蔺溪缓缓道:“既不能找一个我喜欢的,那就找一个能让我快活的。”
“快活?”沈七娘睨她一眼,神色有些古怪:“一次七人,是挺快活。”
“不是那个快活!你想哪去了。”蔺溪顿了顿,雪腮泛起一抹红,“且不论背后真相如何,面上总归还是武安侯亲自去皇上那求的恩典,我这身份便谁也越不过去。而江绥,念着许二小姐,又有那么多侍妾,届时我稍稍运作一番,他也不会动我毫分。
他玩他的,我做我的,这嫁不嫁人有何区别,不过也就是多了个名头而已。”
沈七娘打量着蔺溪的脸,一字一句地问:“若他要是想动你呢?”
蔺溪手腕在桌上旋了一圈,再抬手,骰子已经没了踪迹。
她拿起帕子擦了擦指尖,慢条斯理:“那就看他......有没有这个本事了。”
沈七娘陷入沉默:“......”
“你知道的,赌桌上的学问,不止人心的博弈。”蔺溪抬头,氤氲而来的光线在她脸上打下柔光,“只要我愿意,结果就只能是我想要的。”
“等等......有句话我不知当不当问。”
蔺溪笑:“问。”
沈七娘抬手,屈指敲了敲自己额角:“你知道你晕倒后,怎么回来的吗?”
蔺溪一愣:“怎么回来的?”
静默无声中,沈七娘盯着她,说:“江绥抱的!”
极度难熬的痛楚中,蔺溪只觉胃反想吐,她掀了掀眼皮,鼻尖闻到一股清苦的味道,有药汁顺着嘴角流入口中,许久后眩晕感消退丁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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