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班先打扫卫生,天经地义,周而复始已成为职业习惯;然后喝茶吃早餐看报纸,则是国有企业员工长期形成的惯例。时间过的很快,朱婕屈指算算自己在金州贸易公司约莫有五六年的光景,办公室工作不像业务工作有任务也有压力,称得上养尊处优。
如此一天又开始。
朱婕正在看《金州日报》上的消息,电话铃声大作。她抓起话筒问:“喂?”
电话里传来一个男人的声音:“喂?朱主任――能听出我是谁吗?”
朱婕听出是工程队王队长,但装作没有听出,用迟疑的口吻道:“嗯……是吴经理吧?”
“哈,朱主任贵人多忘事,我是王庆福,昨晚陪你喝酒跳舞的。”
“哦,是王队长啊。”朱婕象是恍然想起:“你好?昨晚喝多了,今早起来还头昏脑涨的,都怪你!”
“哈哈,朱主任是女中豪杰,能文能武啊,佩服。”
“哟,我算什么豪杰,都是被你逼的,整得我现在还难受。”
“罪过,罪过。我是个粗人,不会关心女士,对不起啊。”
“没关系。”朱婕一笑,转而问道:“大清早找我有什么事吗?”
“没事,没事。”
朱婕心思:没事你干嘛打电话:“那……”
王庆福吞吞吐吐地说:“就是想问问你好着没有?想请你吃晚饭。”
“啊,谢谢……”朱婕心想赴一位私企老板之约是否妥当?她脑中急速闪过在酒桌上、歌舞厅中结识的男人,他们的共同点是外形优秀,事业有成,但情感空虚,渴望结识新女性。王庆福是不是这一类男人?
王庆福又央求道:“朱主任,你是我有生以来见过的最有个性的女人。我是个粗人,没学哈文化,但喜欢跟有文化的人打交道。今天我是斗胆给你打电话,你要是不嫌弃我的话,就别推辞。”
“王队长说哪去了。”王庆福的话粗却很实在,朱婕不好推辞,说道:“你是为我们安居乐业做贡献的人,我哪敢嫌弃你。嗯……你这么实诚,我只好从命啦。”
“啊,太好了,下午6点我来接你,不见不散啊。”
“好的。”朱婕放下听筒,回味王庆福说过的话,女人天生的虚荣心得到满足,心里颇感受用;又想这个男人虽然是农民出生的企业家,但人长得方正魁梧,说话行事比较憨厚诚实,不像奸商,与他交往应该不会有什么不好……
正想着,有人叩门。
朱婕高声道:“请进――”
一位男人推门进来,笑容可掬地叫道:“朱主任――”
“哟,林总,您好。”朱婕迎上去与他握手。
来人正是龙兴房地产公司总经理林子洋,昨晚酒酣之后又去唱歌跳舞,拉近了原本陌生的距离,朱婕知道他今年50岁,已是资产达上千万元的私营企业家。
林子洋问道:“我来拜访胡总,怎么他不在,几位副总也不在呢?”
“是啊,他们都去贸易局开会,您来之前要是给我打个电话就好,省得白跑。”朱婕猜想他一定是为着签承包合同的事来。
“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事,昨天跟大伙儿聊得尽兴,觉得胡总这人挺随和挺有水平。今天没事,想过来看看他随便聊聊,所以没有打电话。”
“那怎么办?开会长短可没个准,您……”
“我等他一会儿,影响你工作不?”
“不,我这会儿也没有事。”朱婕说着已替他斟好茶,坐在一边陪他说话。
林子洋喝口茶,脸上笑咪咪地,两人便你一句我一句地聊起闲话。
“朱主任昨天玩得开心吗?”
“特开心,谢谢您盛情款待。”
“你能喝酒,舞也跳得好。我一眼就能看出你不是一般的公关人员。”
“我本来就不是公关小姐嘛。”朱婕有些委屈。
“啊,不是这意思,我是说,你一看就是素质特高的人。”
女人的虚荣心是一道欲望的沟壑,朱婕被他这么一恭维,心里特舒服,犹如欲望的沟壑被添平,无形中更加拉近了二人的距离。
“哦,林总会看面相?”
“哪里,只不过见的人多,积点儿规律而已。比如说你吧,你貌似柔和,心内不见得安分。”
“噢,这话怎么讲?”
“素质是修养出来的,你说话做事、待人接物不卑不亢,恰到好处,有天生的成分,也有修养的成分,不是人人都能做到。你好比千里马,安分与否,取决于用你的人。”
这话说的有点儿深奥,朱婕似懂非懂,林子洋狡黠地眨着眼睛,似乎说:你道行尚浅,以后慢慢会明白的。
“办公室工作不好做啊!”他扭转了话题。
“是不好做,我也觉得力不从心,是我的水平有限,或者是我们女人头发长的缘故。”
林子洋摇摇头道:“女人不能等闲视之,你这儿几个人?”
“就我一个,带一个打字员、一个通讯员。”
“呵,呵,难怪你觉得吃力,人太精简啦。像你们这么大的公司,办公室只有三个人,我还是头一次见,第一次听说。你太能干!”
没容朱婕反驳,他诚恳地说:“我劝你一句,向胡总多要几个人,减减你的压力。女人嘛,要活得轻松点,反正是给共产党干活,每月就那么几百元钱,拼命干活,不值!”
朱婕叹口气:“嗨,你这话说到我心里啦。有时候我也想不通,我一个人又是秘书又是文书,又是宣传策划又是主任,报酬只是一个人的,不公平啊!”
“你得会喊会哭,你不能凡事一个人扛啊,没好处的。”
“没办法。”朱婕摇头苦笑:“我这种人,命贱!总觉得组织和领导信任我,就这么劳劳碌碌地干,还从没有抱怨过。”
“国有企业改革的步子越迈越大,速度越来越快,别看你们公司现在稳定,不定啥时候就散了,到那一天,你会受不了的。”
“你怎么知道?”近年国企改制的呼声越来越高,人心惶惶。
“这是必然趋势,国有企业经营机制已如一潭死水,员工赖着铁饭碗慢条斯理,人浮于事。所以国家要砸破员工的铁饭碗意识。我早就看到这一点儿,所以90年就从国企出来。”
“啥?你也是国企的,哪个系统?”
“嘿嘿,我是外贸系统的。”
“外贸,90年外贸很辉煌啊。”
“是不错。不过那时受沿海特区影响,我们外贸的人下海经商很时髦。我就是赶时髦,赶了个海潮。哈哈,现在看来这步路走对了。”
“是啊,早下海的人都发迹啦,现在迟了。”
林子洋摇头道:“这话不对,下海的人不一定都能发,有的淹死,有的人上岸,有的成功,可是成功的背后是无数的艰辛。我也是尝尽市场上社会上的酸甜苦辣才品出经商的滋味――商场如战场啊!。”
这句话听得多了。朱婕心里说,因为没有经商的经历,也就没有真正探其究竟,更让她关心的是:他们为什么抛弃在国企的工作。
“你为啥要下海呢?”她饶有兴趣地问。
“有主观原因也有客观原因。”
“这么复杂,你说说――”
林子洋打开话匣:“主观原因是思想认识。一般人们下海的目的是积累财富,因为国有企业员工创造的价值归企业所有,工资仅够维持生活,根本谈不上财富。
计划经济不适应社会生产力大发展,这是国情,也是事实。
不是有人提出为什么世界上社会主义国家都那么穷吗?主要是步子迈得太大。按人类社会发展规律讲,封建社会解体应该进入资本主义社会,它是社会财富积累丰富的阶段。社会主义没有积累财富当然穷,当然落后。”
“这么说,我们国家改革的目的是一定要回头再走资本主义道路吗?”朱婕直白地问。
“这话可不敢说哦,我想有这层意思,要不国家为啥鼓励私营经济,为啥鼓励一部分人先富起来哩。”
“塑造资本家呗。”朱婕更直白地说。
“嗨,你说话咋这么直?”林子洋笑着阻止她。
“经济好比天平,国家加重私营的砝码,另一头――国有企业必然被抑制,是不是?”
朱婕点点头。
林子洋继续说:“比如我国外贸进出口企业体制,计划经济下都是代理制,外贸企业处在国内企业与国外商人之间,是代理,吃的是佣金,俗话说是过水面哦。本来如果工农商等行业直接出口产品,价格就有利于国际市场竞争。外贸企业作为买卖双方的代理,多了一道环节,增加了货物成本价格。外贸以前不怕亏,有国家补贴啊,可是对企业发展不利,不利于参与国际市场竞争。国家要加入WTO,要与国际市场接轨,不改革外贸体制国际市场就不接受你。所以国家要扩大企业自营进出口权,这样一来,外贸企业的日子就更不好过喽。”
朱婕听他说得在理,赞叹道:“林总高瞻远瞩。”
“这只是我下海的原因之一,客观上我是被逼的。”
“哦,为什么?”朱婕好奇。
“被领导逼的。那些上级派来的领导都是复转军人,一不懂外语,二不懂进出口业务,就会拿权力压人,看谁不顺眼就给谁穿小鞋。我当时是业务科长,那种环境、那种领导、那点儿工资,有啥意思?我想想还是下海吧,挣多挣少都是自己的本事,但不受气。于是下决心跟单位办了停薪留职手续,跟朋友合作,啥赚钱就捣腾啥,赚得多了,不小心就成了资本家,哈哈!”林子洋说着诙谐地笑起来。
“哈哈,而且是大资本家。”朱婕也凑趣道。
林子洋接着说道:“这几年生意是不好做,为啥?一是市场经济疲软,整个东南亚都这样,主要是供大于求;二是国有企业职工下岗,生活陷入困境,市场很难启动,人们手中没有钱就谈不上消费;三是国家改革住房制度,由福利分配制度向自购商品房制度过度,老百姓把手中的积蓄都拿出来买房。所以啊,这几年房地产业、建筑业、建材业、装修业生意很红火。我就是搞房地产起家的。”
“是吗?”朱婕想这建楼的利润究竟有多大啊,问道:“我不懂这行的奥妙。比如建一栋楼你们能赚多少?”
林子洋神秘地一笑道:“行业秘密。”既而插开话题:“你是啥时候工作的?”
“89年来这里,以前在毛纺厂当秘书。”
“哦,怪不得你的口才很好,有文人的气质,又有公关小姐的风雅,又有领导干部的气度,是个难得的人才。有没有到商场上历练一番的打算?”
这个问题在朱婕听来简直如天方夜谈:“不,没有,我不行。我不喜欢奔波,还是老老实实呆在这儿吧!”
林子洋说:“商场上有许多不如你的女人就凭着一股毅力和一种精神博得自己的一番事业。你养尊处优惯了,缺乏这种精神。你以为国有企业是铁饭碗吗?不!在我们商界流传着这样一则故事:
科学家用两个青蛙做实验,把他们放在一个有着舒适温度的容器中。一只青蛙终于忍受不了这种环境跳了出来;另一只青蛙贪恋舒服,不想出来,结果筋骨渐渐疏松被融化在容器中,死了。这个故事对我们深有启发!”
“噢――”朱婕若有所思,似乎明白了这个实验的寓意。
“你抱的不是铁饭碗,你的环境会发生变化,不要贪图眼前的利益!不要怕市场上的艰辛!在市场上只要有大脑有双手就不会饿死!我是过来人,深有体会才给你这些忠告。”
朱婕知道他是为自己好,就笑着说:“谢谢你,林总,或许将来有一天我会彻底参悟你这番忠告。”
林子洋正待说话,手机响了,打开手机通了话,对朱婕说:“我得先回去,今天有幸给你说这么多,也是缘分。以后有什么事儿尽管找我,给我打电话。胡总要是下午在,你能给我打电话吗?”
“当然。”朱婕一口应道,送林子洋到楼梯口。
胡利衡手拿一份文件走进来,双唇紧闭,走到朱婕跟前,把文件“啪”地一撂,瞪着圆眼不屑地说:“这俩人我不认识,没有我的授权,张经理能代表公司吗?你说!”
“当然不能。”朱婕见他兴师问罪的样子,心道:又怎么了?惶然拿起文件一看恍然醒悟,原来是张铁军签署的《监理协议书》。
“张工和李工昨天你不是已经认识了吗?”朱婕斗胆轻轻地顶撞他,情指他不是为这二人问罪。
“……”胡利衡果然被呛住,张嘴却没说出话,把脸憋得通红。
朱婕暗笑,猜测他是不是想解除协议?如果这样做无异于狠很打张铁军一个耳光,于是问道:“那怎么办?协议已经签了,人你也认识了……要不,这个作废,我重新打印两份,重新签一次。”
胡利衡显是早已思谋好,有备而来,他将两个红色缎面小本“嗵”地一下撂在桌子上,说:“不用啦。你告诉监理,我们双方不是合作关系,而是聘用关系,你懂吗,他们必须为我们办事,得以我签署的聘书为准。”
朱婕心里一亮,为张铁军提起的心回到原处,既而暗忖:真是脱裤子放屁,不是一回事吗?这老狐狸维护自己的权力真是到了及至,这点儿小事都不放过。
她拿起小本,打开见里面夹有一张白纸,上面有他手写的字:“聘张玉林同志为我司基建工程监理。”
胡利衡交代:“让打字员把这些字打出来,把章子盖了给我。”
朱婕应诺,忽想起林子洋的事,忙说:“胡总,上午林总来找你,说是下午你要是不出去,他再来。”
“哪个林总?”胡利衡琢磨他的字,头也不抬地问。
朱婕一愣,心想不至于这么快就忘记吧,“林子洋,龙兴的。”
“噢,你叫他现在来。”
胡利衡临走时撂下一句话令朱婕心里别扭了许久:“我再次提醒你,以后不得随便盖章,特别是没经我签字的东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