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星期后,胡利衡从北京开会回来,一大早就令朱婕通知所有的科级以上干部开会。
胡利衡在朱婕提醒他:“时间到了”以后,才离开他的圈椅。进了会议室,在主位上坐定。他用威严而略带满意的双眸轮子似地从一个个人的脸上溜过,然后回到自己的眼眶里,还不放心地问朱婕:“都到了吗?”
朱婕发现胡利衡有个特点,似乎特别在意开会的人数,因为这已经是第二次问同样的问题了。她如实报告:“刘敏没有通知到。”“刘敏?”他记着这个名字,虽然未曾谋面,但不只一个人提起这个名字。
“是粮油科的科长。”贾为民给他介绍道。
胡利衡点点头,眼中掠过一丝冷风,问:“为什么没有通知到?”
朱婕说:“她请了半个月的长假,我打电话给她家里,也没有人接听。”
胡利衡双眼忽闪忽闪,眼光扫向大家的同时,嘴一张,从嗓子里吐出话来:“哎呀,我们有的干部很有冬眠的工夫啊,公司发生这么大的变化都不能唤醒她,这是什么样的人啊。”
好形象的比喻,有人忍俊不住“噗嗤”笑出声,大伙也就互相望望,跟着哈哈大笑。会议室里原本严肃的气氛稍微活跃了一些,就有那好滋事的贾鸿云嚷嚷:“那是钱书铭的干将,牛着呢!”
朱婕警觉地望着胡利衡,心想:这人想干什么?
胡利衡一扬手,说:“好啦,我们开会。今天主要是传达总公司召开的总经理会议,再说几件事。”大伙便收了各自的表情,齐刷刷翻开笔记,拧下笔帽,双肘伏在桌上,做好记录的准备。
他简单地介绍了总经理会议的内容,然后说:“下面先请贾书记传达扬瑞昆总裁做的工作报告。”
报告很长,贾为民念到最后已是口干舌燥,嗓子沙哑,他坚持着用总裁的口气号召道:“同志们,让我们携起手来,在新的一年里团结、奋进,深化经营机制改革,努力开创贸易工作新局面!”
这是大凡领导人做报告的结束语,都是铿锵有力、掷地有声的高调,赢得大伙热烈的掌声。
掌声像风一样,风过处依然平静。
胡利衡开始推行他的政策:“总裁的报告就是我们今年工作的方向。今年,全球经济形势疲软,贸易方面总的特点是供大于求,交易价格低,形成买方市场。国内贸易市场也不容乐观:随着国家经济体制改革的深入,集体贸易形式、个体贸易形式进一步开放,贸易市场竞争激烈,国有贸易企业面临巨大的挑战。已经有越来越多的国有企业在竞争中破产,职工下岗。我们公司的基层亏损、职工拿不到工资实际上也属于破产……
面对这样严峻的形势,我们怎么办?部长说了,总裁也说了:我们只有高唱两首歌――一首是《国际歌》,再也没有什么救世主了,上级不会再给我们补贴,财政、银行不会再给我们支持,商品得用钱去买,钱得靠我们自己去赚!
另一首歌是《敢问路在何方》,市场竞争是不可避免的了,你如果没有实力,客户不会把钱送给你。计划经济下的守株待兔的日子一去不复返,我们只有积极迎接挑战!
有挑战就有机遇。我们的机遇之一是国家经济建设重点向西部转移,国家要开发大西北,我们要立足西北,把握各种机遇,巩固老客户,把生意做好;机遇之二是我们的经营范围广泛,可以全面发展,以购销一体的经营模式为基础,继续发展跨地区、跨国界贸易,发展新客户,走多元化道路……
鉴于这样的严峻形势,我们今年的工作中心宗旨就是――以经济工作为中心,以提高经济效益为主线,团结协力,扭转基层亏损局面,为提高职工生活水准而努力拼搏!”
这段话太有鼓舞性,大伙不约而同举手鼓掌,有人相视而笑;有人赞同的点头;有人将胸中积郁的浊气重重地吁出。
朱婕是吁出浊气的人。她把胡利衡的这段话作为经典一字不落地写在记录本上,抬眼看到许多人都在写这段话,心中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心想,这一个星期,公司内虽看似风平浪静,可是人心隔肚皮,各怀心事。贾为民、魏星良等人除了在办公室看报纸,就是聚在一起议事,给办公室安排事的时候,口气比以往强硬了许多,就连贾鸿云说话都是命令式的口气。朱婕本来就是个心地无私的人,知道以前因为替钱书铭办事引起他们的猜忌与避讳,现在换了新领导,她希望借此消弭以前的误会,所以执行他们的命令几乎到了军事化的程度,加了十二分的速度,陪着十二分的小心,才换得一星期的相安无事。可是从张铁军口中却听到了十分不利的传闻。
贾为民的命令,朱婕没有怨言,因为组织规定:下级服从上级。贾鸿云的命令在朱婕看来简直就是狗仗人势欺负人,心中难以隐忍。
“简直是小人得志,狂妄之极!他算什么东西,竟然直接给我下命令。”她愤愤地对张铁军嚷道。
“嘘”,张铁军用手势压住她的话,小心地说:“小心隔墙有耳。他给你下命令是有原因的。”
“什么原因?”
“他连我都不服,咋会服你啊。群众中传闻他们已经定好要变动你我的岗位,你没有听说吗?”
朱婕摇摇头。
“亏你还是办公室主任,笨得像牛一样,整天就知道干活,也不抬头看看形势!”
朱婕自嘲地笑道:“我就是属牛的,就是牛的性格,我就喜欢干活。你说,他们要变动我们的工作?”
“是啊,听说要把我调到基层,让贾鸿云坐到我的位置上,让何干坐到你的位置上。”
“何干!”朱婕吃了一惊。她熟悉那个精瘦、见人就点头、见领导就哈腰的男人,露出鄙夷的神情。
“嗯。”张铁军点燃手中的烟,盯着朱婕一字一句地说:“他们说钱书铭线上的人都得换,尤其是他的两个帮凶――我、还有你!”
“哈哈哈――”朱婕扬声大笑,道:“太有趣了。我还是觉得他们太高抬我。”
“我也觉得挺受宠的。哼,我们都是给共产党干活的,不是哪个个人路线上的人。现在公司内人心惶惶,不知道胡利衡想干什么?没有人工作了。”
现在听胡利衡一席话,大家像吃了定心丸,精神大振。朱婕心说:可不是吗,我们是企业,以经济效益为中心,以业务为主,保住工资奖金才上上策啊。
胡利衡听得大家的掌声,看到大伙赞赏的神情,精气也正旺盛呢,冷不丁听到一人大咧咧的发话:“那政治思想工作还要不要抓?党的建设放在什么位置上?精神文明建设、反腐倡廉工作要不要抓?”
胡利衡一看又是贾鸿云,心中的热度减了几分,皱起眉头道“当然要抓,要特别的加强,不然要党委书记干什么?”他看到贾为民咪起小眼睛不动声色,心中已然明了贾鸿云只不过是他的一杆枪。今天的会,看来他们不达目的是不罢休的。
贾为民依然稳坐,胡利衡不愿意出现僵局,又开口道:“我想在坐的人都还没有忘记我上任那天李处长和张主任说过的话吧!特别是张主任特别强调党委了的作用。”
贾为民突然张开小眼睛抢着说:“刚才胡经理的话讲得很好。在国有企业经营机制深入改革时期,我们的工作重点是要抓经济,效益的好坏,决定我们的生存,所以,经济工作是我们的生命线。当然党的建设工作更是重中之重。无论在任何一个组织、任何一个时刻,党委都是战斗堡垒,不仅要为经济工作鸣锣开道;还要为经济工作保驾护航,真正起到监督作用,保证公司领导清正廉洁,奉公守法!”
胡利衡率先拍响了巴掌,算是对贾为民的赞赏吧,还环视着大家说:“我欢迎党委的监督!”
“监督个屁!”贾鸿云又突然冒出一句脏湖,还带着义愤填膺的表情。
胡利衡最忌讳丢面子,怒从心起,脸上象是被心火烧着了,腾地变了色,眼睛变得贼圆,怒视着贾鸿云,一拍桌子,呵斥道:“你冒什么屁!你今天想干什么!”
大伙惊瞿地看着他们。
贾为民没有见过胡利衡这种阵势,像头恶狼要吞掉贾鸿云似的,忙打圆场,问贾鸿云:“你想说什么?”
贾鸿云知道自己是说错了话,自讨没趣,脖子一缩先收了横劲儿,讪讪地嚷道:“基建已经花出去上百万的钱,就挖了几个坑,为什么?”
大伙明白了他的意思,基建是张铁军负责的,原来他是冲着张铁军来的。看来他要取代张铁军的位置是真的啊。张铁军面无表情,看着窗外大口地吸烟。
胡利衡也恍然明白,原来是话里有话,想起贾为民给他说的话,心里说:“我给你说过给他调整工作的,你们也忒急了。这个人纯粹是个混帐,他哪有张铁军的水平!戏已经开场,想收也来不及了。且看他们怎么演下去。”
“怎么回事?”他露出警觉的样子。
程思军捅捅身边的人,那是加工厂的厂长李毓明。他忙说:“基建工地就在加工厂的院子里,现在没有活干,工人都走了,工地上乱七八糟的,我们想收拾一下,基建办不让。”他的话所答非所问,象是商量好似的,又是冲张铁军说的。
“哎?那是你们的院子,你们想收拾就收拾。你怎么能受基建办的制约呢?”说话的人是程思军。他主管加工厂,话自然也是冲张铁军说的。
张铁军取出嘴中的烟,才张嘴,话还没有出口,何斌说话了:“苏春元在莫斯科驻了两年了,公司投了20万,一分利润也没有收回,为什么还要派他?”
“为啥?有好处呗。”贾鸿云不失时机地回答他。
公司驻外机构也是张铁军主管。朱婕知道,当初让他主管这些工作,钱书铭是考虑他有魄力,年富力强。何斌在会上提出来,显然也是冲着张铁军的。
张铁军重新将烟叼在唇间,猛吸一口,重重地吐出来,看着翻卷的烟云。他没有料到他们竟然在这样的会上攻击他,他还不清楚胡利衡是敌是友,他要等待胡利衡的表态,所以,他无动于衷。
今天是怎么啦?朱婕心想,按理今天会议的主题就是传达总公司会议精神,讨论公司的经营方向的,怎么变成了针对张铁军的批判会,是谁扭转了会议的主题?
今天来开会的人都是公司科级以上的干部,除了别有心计的人,大伙都嗅出了夹杂在香烟中的火药味。他们失望地觑着胡利衡,心中发出同朱婕一样的猜疑:“看来他们是一伙的,今天的目的就是整倒张铁军!”
张铁军倒与不倒就在胡利衡的一句话。朱婕和大伙儿替张铁军捏了一把汗。
大伙儿突变漠然的表情提醒了胡利衡,他察觉到大伙儿的逆反心理,警觉到大伙儿对他的不信任,不禁恨起贾鸿云,厌恶地说:“这些都是由我们在经理办公会上研究的问题,今天的会议内容我刚才已经明确地说了,你们不要节外生枝!”
他的话让程思军和何斌楞了一下,贾鸿云不知深浅,楞劲儿刚要发作,看到贾为民严厉地瞪他,才忍住没有作声。
胡利衡继续道:“有些事我本来是不想说的,今天看来是非说不可的。总公司为什么强调团结,这个问题很重要。自打我从广州回来,就看到公司领导班子闹不团结,群众也拉帮结派;我上任以后,又有人在群众中煽风点火,说什么谁是‘钱书铭的人’,谁是‘我的人’或者说是‘贾书记的人’,这是想干什么!这是想把公司搞乱啊,搞乱了对你们有什么好处!”他说得激愤,一拳头砸在桌子上,发出“嗵”地一声。
贾为民想起他曾经对胡利衡说起张铁军的事的时候,用了“路线”、“死党”等词汇,不禁紧张起来,对胡利衡的态度迷惑不解。
胡利衡并不需要回答,他一转激愤的语调,说:“同志们,文化大革命早已结束了,现在是九十年代啊,还有谁愿意搞阶级斗争啊,说出去都是笑柄。说起路线,只有一条――那就是党的路线,是党建设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路线!所有的人都是党的人,包括钱书铭也是党的人!个别人――”他“嗵”地又砸了一拳桌子,厉声道:“我告诉你们:我不允许在公司内拉帮结派、划分路线。所有的人都要安定团结在公司领导班子周围,各负其责,把工作做好。我要是再听到谁说哪个人是钱书铭的人,我就要严肃处理他!”他把手中的杯子一顿,水花四溅。
话音刚落,掌声又起,大伙儿郁闷的心情如雨过天晴见到彩虹一样欣喜。张铁军将目光从窗外收回,露出感激的神色。胡利衡见自己又一次赢得大家的信任,不禁喜上眉梢。
那天他听到贾为民说张铁军和朱婕是钱书铭的死党,就哑然失笑,心里嘲笑这个人太土太土,什么年代了,人人都在向钱看,只有他还想搞政治运动。随后又吃了一惊,不是对张铁军和朱婕,而是对贾为民,意识到他是一个顽固的政治工作者,他的思想将会把公司搞乱,会搅了自己的布局。
他反复地考虑一个问题:在钱书铭和贾为民两股势力之间,自己应选择哪一种力量呢?最后还是从总公司的会议精神中找到答案:要想把经济搞上去,必须依靠张铁军、朱婕这样的人,要依靠业务科长。要稳定大局,要安定人心,就必须舍弃贾鸿云这类没有经济头脑的人。
看来,他的选择是正确的。
贾为民是颇经世故的人,见这阵势,情知胡利衡与自己拉开了距离,把复杂的问题留给了自己。原想借贾鸿云的楞劲儿逼胡利衡就范,一举解除张铁军的职务,二举实现给贾鸿云的承诺,没料到胡利衡根本就不上他的辙。他心里虽恨得咬牙,但作为党委书记还必须表明态度。谁叫他刚才说:要为经济工作鸣锣开道;还要为经济工作保驾护航;谁叫他是党委书记呢。
他眨巴眨巴小眼睛,清清嗓子,说道:“胡经理说的对!公司的工作中心也是党委的工作重点。关于公司内一些不安定的因素我也觉察到了,这对经济工作不利。正如胡经理说的那样,公司只有党的路线,只有党的人。对于拉帮结派的人,党委坚决严惩不贷!”
群众的心是善良的,尽管知道他是贾鸿云的指使者,但对他如此表态还是释然投予热烈的掌声。
胡利衡则带着胜利的笑容说:“谢谢!谢谢书记的支持啊。接下来,我布置一下年前要做的事。这是经公司经理办公会议研究决定的事:
一、公司的中心工作已经明确,请大家围绕这一中心安排好各项计划。去年完成任务的,年前兑现奖金。”
“哗――”掌声又起,含着兴奋,含着放心。
“但是”,胡利衡咧嘴一笑:“在各承包人的奖金中,我要提取25%做为总经理奖励基金,用于奖励为公司做出突出贡献的人。
二、去年,公司经营呈亏损,初步匡算亏损30万,实际潜亏400万。今年必须扭亏,利润必须达到1000万。会后,财务部尽快把1000万的指标分解下去。”
“哇,天哪,上哪儿去抢啊?”有人嘀咕道,声音虽小,仍然传进胡利衡的耳朵里。他冷峻地扫视了一眼那人说:“各科长要签定目标责任书,坚决执行财务科核算的指标,不愿意签字的免除科长职务!”
大伙儿不禁打了个寒颤,面面相觑。
“三是业务科长的权力问题。有人反映业务科长的权力过大,自作主张,公司的决策有时执行不下去。我认为这是钱经理惯的,你们的某些特权要收回来!你们的职务是组织安排的。公司有领导集体,凡事有主管经理。今后业务科有什么事必须先请示主管经理。公司的决策,特别是人事安排,你们必须接受!”
业务科长们表情不一,各怀心事。
“四是要加强财务管理。我听说财务科的事科长不知道,副科长倒知道,怪事啊!有什么猫腻啊?洪科长你记住:今后公司财务实行一支笔管理,所有支出进项由我签字,如果我不在,由贾书记签字,限额1万元。”
贾为民在众目睽睽下点头证实。胡利衡解释道:“这样做不是我专权,现在实行的是总经理承包责任制,我在总裁面前签订了目标责任书,我必须对总公司负责,对群众负责,我的压力也不小啊!
五是年前召开职工代表大会,请魏经理负责组织,各职能部门配合做好准备。主要是:办公室准备工作报告;财务科负责目标责任书;人事部负责起草新的承包方案。时间就定在16、17号,会后办个联欢会。18号是年三十,搞搞卫生就过节吧!
贾书记,你看咋样?”
贾为民点点头道:“行!”
“其他经理有没有要说的?”胡利衡不忘记民主。见他的副手们都摇头,又征求科长们的意见。科长们有喜有忧,又不敢象以前一样说出来,参差不齐地说:“没有。”“没有。”
胡利衡见好就收,宣布散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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