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粹宫的这个小院,原本在前明是后宫奶妈养老的地方。
这里人迹罕至,奶妈又都是没用的老人,自然也不会哪位君主想着给这间小院儿增点儿颜色,陈设便简陋的很,过惯了好日子的珍妃只觉得格外辛苦。
珍妃刚被关进来,正门便被贴上了十字封条,这意思明明白白,是实打实的软禁了。虽未褫夺封号,可这情状却连个普通宫人也是不如。
她只许待在自己的屋里,饮食由宫人从一扇活窗递入,每逢初一十五,原本是喜庆日子,落到珍妃这儿,便成了苦楚。
老佛爷宫里头待得久了,也知道珍妃这样的出身最要体面,便存心不给她这份体面,到了日子,便叫身边的太监在午饭时分过来指着珍妃的鼻子训斥,列数珍妃的罪状。珍妃跪在地上听完了,还要叩首,谢老佛爷教导的恩德。
头一两回,她脸红如血,恨不能一头撞死了算了。
可她脑袋都抵在墙上了,便记起大清的祖制来,后宫嫔妃不得自戕,否则株连家人,成连坐之罪。
她想了想,慢慢地把脑袋从墙上隔远了些,回到这狭小屋里的角落里,抱着膝将自己蜷起来。死对她来说是件奢侈自私过分的事儿,要么怎么宫里头老说赐死赐死呢,能死,那是得了老佛爷天大的恩赐。有个体面的死法,还能不连累姐姐,不祸及家人,怎么不是恩赐?
日夜颠倒,昼夜交替,她吃的很少,那些馊饭馊菜实在难以下咽,睡也睡够了。
她就没日没夜地想皇帝。
她想他或许是瘦了,想他身子不好却惫懒不肯吃药,想他脾气喜怒不定不知又发了怎样的火......
想到后来,她就哭了。
她想,自己或许是没命再见他的了。
这样的日子挨过两年,她也算不清日子了,只记得那日到了时辰,却没人来送饭。她只以为是下人们不上心,浑忘了,便缩在墙角发呆。
到了下半日,未时左右,屋外窸窸窣窣的,两下利索的“刺啦”声,门上的封条便被人撕了下来。
珍妃身子一抖,循声望去,来人便是崔玉贵手下的一个小太监,见了她打了个千儿,很是有礼:“请珍小主安。”
她觉得有些讽刺,又暗暗提起心神来,屋外日光透进来,暖融融的,透着几分和煦。
她未及言语,自然,她也没什么好说的。她算不准日子了,也记不清自己今年多大了,糊里糊涂的以为这样就能过到死。只是瞧来,老太后总不让她安生。
小太监道:“老佛爷在颐和轩传召小主。”
他说完,便拢了手在外头候着了。
珍妃想了想,还是净了面,梳了个清淡的两把子头,连络子都摘了,换了一身淡青色的绸缎旗装,穿着软底绣鞋,随着小太监去了。
她心里头很清楚,今儿个,若是万岁爷传召,她尚且有一线生机,可若是老佛爷,怕是凶多吉少了。
这样想着,她心里陡然弥漫出一种异样的欢喜来,到底想着死想了许久了,如今能痛痛快快,不累及旁人的死,那是再好不过了。
走过日影绰绰的回廊,到了颐和轩,她打眼瞧了一番,见一个宫女都不曾随侍在侧,心里头便更坐实了起先的想法,不过淡笑一下。
老佛爷衣着体面,许久不见,一贯意气风发的面容上平添了几丝倦意来。
珍妃规规矩矩的上前跪了,也道了吉祥,便垂首不语。她太久没说话,北三所那个地方,除了自言自语便只能缄默不言,骤一开口,嗓音都是喑哑的。
老佛爷脸色不坏,甚至带着几分和颜悦色:“你不晓得外头的情况。如今洋人快打进来了,京城是留不得了,得逃,或许还得迁都。”
珍妃木然地听着,不觉得这事儿同自己有什么干系?
老佛爷说完,她抬起脸来,她已经瘦的形销骨立,身上那件淡青色的旗装几乎是滑进去的,小脸尖尖,很是招人怜爱。
半晌,她开口:“万岁爷呢?”
许是顾念她命在旦夕,老太后倒也没计较她的没规矩,耐着性子:“国不可一日无君,自然是一块逃的。”
她略略心安,好在,好在他还平安。她的脸上荡开一抹笑意,又垂下脑袋不说话了。
老太后这回有些不耐了,便挑明了道:“你年纪轻,一路颠簸,带着你多有不便。”
珍妃哦了一声,淡淡地道:“老佛爷不必担心,臣妾不走。”
“可万岁爷也不能走。”她仰起脸来,句句斩钉截铁,不容辩驳,“万岁爷是这大清的皇帝,老佛爷可以逃,后宫诸位太妃可以逃,可万岁爷必要留下主持大局,否则人心就散了!”
老佛爷气的拍案:“都什么时候了,还说些不着边际的话!”
“是不是不着边际老佛爷心里清楚。”分明那样纤弱的人,言辞却犀利的同刀子似的,割的老佛爷脸上红一阵白一阵的,“臣妾不走,是臣妾笃定了要同万岁爷永远站在一处。若真有不测,臣妾绝不给祖宗丢人,必定挡在万岁爷身前替万岁爷死。若要万岁爷选,他也定要替这大清百姓子民死。”
她叩首,沉声道:“请老佛爷留万岁爷坐镇京师。”
老佛爷气的两眼发直,转头对李莲英道:“这畜生实在不懂道理。”
老太后稳了神,转过脸来:“你年轻,难保不给祖宗抹黑。不妨当下赴死,全了你一心为大清子民的心。”
珍妃纤细见骨的手指紧紧地攥成一团,仰起脸来,声音轻颤:“我要见万岁爷,万岁爷没让我死。”
老太后委实懒得同她废话,直接摆摆手,李莲英便对着崔玉贵使了个眼色,崔玉贵尚且为难,可已有两个太监上前,企图架起珍妃。
那一瞬间,这个无比纤弱的女子力气骤然大的吓人,她像是一块沉石坠在地上,竟拉扯不动。
她抿了抿唇,对着养心殿的方向磕了头,每一下,都重重地凿在地上,竟像是要把这砖石地凿出一个洞来。连叩三下,额前便破了口子,汩汩地流了满脸的血,很是骇人。
“皇上...”她想了想,改了口,笑靥如花,眼泪却大滴大滴地,混着血砸下来,“载湉,来世再报恩了。”
老太后见不得她在这儿儿女情长,很是不耐地厉声道:“还不快塞进去!”
她像是卸下了身上的重担,由得那两个太监架起她,七手八脚地往井里头塞。
无奈井口狭小,慌乱中,她的左腿被生生掰折了,扭曲着,贴着井壁被生生塞了进去。
她没觉得疼,只是这过程太漫长,她便又忍不住胡思乱想。
她忽然记起那时候白姐儿常说她是个没开窍的,惹得万岁爷一腔真心错付了。她这就有些急了起来。
她记起她总是嫌自己的银子不够花,问万岁爷要银子,万岁爷一边笑着说她是个财迷,一面将自己的银子分给她......
她又记起她有一回深夜醒来,发现载湉盯着帐子顶发呆,眼里是无边的寂寞。
她这么想着想着,就觉得心像是被拉了个大口子,呼呼地往里头灌风,凉的发抖,又撕的生疼。
从前,她怕极了载湉不宠她,恨不能每时每刻都黏在他身边。
可如今,她却这样的怨恨起自己来。她很想陪着他,想抹平他眉心的忧愁,想抚慰他孤独和寂寞。也想他身边只有自己一人。所以当他许了她一生一人的时候,她满心的欢喜。她那时候以为,这就是真的爱他了。
井水冰冷刺骨,一下子就漫过了她的脑袋,直直地灌进她的口鼻里。
可她如今知道了,她只愿他后半生,长命百岁,长乐无虞。
就算陪在他身边的那个人不是她,也没有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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