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临去前的话我虽当时不放在心上,可细细想了想,我说司马遹跟我隔了层肚皮,可他到底还是衷儿的亲生骨肉,可韩慰祖呢?那同我跟衷儿是全无关系,即便他是我亲妹妹的亲生子,可到底隔着几层,我为自己谋利,难保午儿不为韩家牟利,这样想来,我倒觉得我周遭是没人可信的了。
韩慰祖只能暂做权宜之计,我总归还是得有一个自己的孩子。
衷儿的身子并不大好,且这宫里头子嗣实在单薄,我倒怀疑是衷儿的缘故。毕竟我一连三胎都是女儿,这些年虽也放任衷儿去后宫临幸过妃嫔,可到头来竟无一人有孕。衷儿一贯是体弱的孩子,我若是在他身上耗着,怕是我过了四十,便已是暮年,更没可能有半分有孕的机会了。
我如今位高权重,想要些个容色极佳,年轻体健的少年郎来也并非难事儿,若是一来二去我恰能有孕,倒也是美事一桩。左右孩子只要是打我肚子里头出来的,我哪儿管他究竟是不是司马家的血脉?
只是我想到此处,觉得颇有几分对不起衷儿,便迟迟下不了决心。
长鸿见我愁眉不展,便在奉茶的时候问道:“娘娘有心事?”
长鸿算来跟我也有几十年了,比起家中诸人,这便是我最信任的亲信。四下无人,我便同她说了。
长鸿倒不见丝毫惊讶之色,我最喜欢她这点儿,无论何时,总是处变不惊的模样,十分令人信服。她替我捏着肩,淡淡地说:“娘娘吩咐奴婢就是。”
我抿了抿唇:“我想要个男孩儿。且不管别的,只需得是从我肚子里头出来的。”
长鸿垂眸,掩尽情绪:“奴婢明白。”
我便没再细问,长鸿办事儿,那我是再放心不过了。
果真,夜入半晌,宫里头已经陆陆续续地下了灯,漆黑一片了。于寂静的黑夜中,忽然传来几声叩门的声音,极轻,但我几乎能听出这几下里头的深意。
长鸿推门而入,身后两个内监抬着一个巨大的雕花木箱,打眼望去颇有几分分量。
帐幔轻摇,两个内监将那木箱子轻轻搁下,打了揖,低眉敛目,恭顺地退下了。
长鸿不语,上前将箱子上那扳扣轻轻拨开,箱子里头赫然是一个蒙着眼睛的,肤白貌俊的少年郎。纵然蒙着双眼,可单单露出的一抹云霞似的唇,远山似的精致的鼻峰,倒是令我心里头微微一颤。
这孩子,瞧着竟有几分像衷儿。
我陡然震了一下,问长鸿道:“衷儿呢。”
长鸿顿了顿:“宿在郑美人处了。”
我心里头也算不上失落,可的的确确有些不是滋味儿。别看他不精明,雨露均沾的做派倒是挺像个皇帝。
那少年听到郑美人的称呼,微微抖了一下。
“你下去吧。”我说。
长鸿躬身称诺,将帐幔重重掩下。
许是我天性放浪,也或许,是因为长鸿格外贴心,这些少年无一例外的,都有几分像衷儿。
我猜,或许长鸿比我更懂我自己的心思。
那夜,少年解下蒙着眼睛的纱,凝神望着我,颇有几分惧色。
鬼使神差的,我望着这孩子颇肖似衷儿的脸,问道:“你这样怕本宫,是觉得本宫不好看?”
他迟疑半晌,瑟瑟抖着,说出一句:“草民不敢娘娘国色天香,丽质天成。”
意料之中的答案,却委实令我失望了一下。
我穿上衣裳,唤来长鸿,将那少年用箱子抬了出去。
自然,那些之后的少年有许多,我再没怀上一子半女,而他们也没一个人能活着走出这寂寂的深宫。
宫里头,宫外头,风言风语乍起。毕竟这偌大都城,骤然间少了许多肤白貌美的清俊少年,怎么说都是一件再奇怪不过,又令人浮想联翩的事儿。我自然不放在心上。;
那是个大雨滂沱的深夜,屋里点着灯,屋外从天而降劈下一道炸雷。
司马遹嗜酒,举止格外疯癫,倒半分也不像是太子的模样。我是极看不上他这一点的。幼时他很乖巧,可长大后却偏生成了这副德行,实在对不起他那个处心积虑的亲娘。
人在醉后,行为举止难免失控。
我命人诱着他写了一些话,乍一看倒是并没有什么,只是我却偏生能很巧妙地在上头添上几笔,便将他信手写下的寥寥数语编成一篇大逆不道的话来。
“陛下宜自了,不自了,吾当入了之。中宫又宜速自了,不自了,吾当手了之。并与谢妃共要,刻期两发,勿疑犹豫,以致后患。茹毛饮血于三辰之下,皇天许当扫除患害,立道文为王,蒋氏为内主。愿成,当以三牲祠北君。”
这话是何等的大逆不道,即便衷儿平日里是个品行和顺的孩子,可他到底在位数年,怎么说,也知道什么时候该生气,什么时候不该气。
我很是心满意足地将这字条小心收好,亲自去见了衷儿,将这字条交到他手中。
衷儿只扫了一眼,愕然了许久,终于重重一掌拍在面前的案几上,似乎天地都跟着抖了两下。
我从未见过衷儿生这样大的气。
他坐在那儿,像是一块寒冰,隔了一段距离,我都能察觉出凉津津的气息来。
我一时也错愕了,想不到衷儿竟有这样大的反应。我原以为他不过是薄怒,可如今看来,却委实是生了大气了。
我想了半晌,上前抚着他的手,极小声地道:“衷儿?”
衷儿的手凉冰冰的,我心里微微一软,有些错愕地觉察出自己竟生出几分愧疚。
衷儿冷冷地坐着,过了许久,望向我,一双澄澈恼怒的眸子里头,平添了几分茫然:“阿姐,阿姐,我对他不好么?”
我忙宽慰他:“怎么不好呢?他是太子,衷儿对他如何,天下人都是瞧在眼里的。”
见他仍旧失神,我便叹了口气,道:“这事儿不能怪衷儿,他若是生了反心,是怎么也难以约束的。”
衷儿摇摇头,萎靡的,颓然地坐在那里,像是整个人都苍老了起来。
良久,他轻声道:“阿姐,此事先压下罢,让朕想想。”
他做了一个斩钉截铁的决定,不容置疑,不容分辨。他还说,“朕”。
我猛然间发现,衷儿早就不是当年的孩子了。他固执单纯,却也已经做了几十年的皇帝,杀伐果决之心,不是做不到,只是不愿做。
我心里一颤,怅然若失。
他心软,可我却非要狠心,在此时,狠命逼他一下不可。
思及此,我敛容,恭谨跪下,郑重其事地叩拜一番。
衷儿清澈灰败的眸子凝神望着我:“阿姐,这是做什么?”
我清了清嗓子,慎重道:“兹事体大,事关江山社稷,臣妾不敢轻慢,是以在来前便已将此事公告于诸位诸侯王,还请陛下不要顾念旧情,起了动容之心。”
衷儿顿了顿,黑漆漆的瞳仁琉璃似的,沉沉地望着我,像是昼夜燃尽的火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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