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不知不觉的暗了下来。
屋外的宫人轻手轻脚地踏过青石砖地,罗裙拖地,不一会儿,帘外烛光莹莹,而后没了声息。
刘彻深深吐出一口浊气,慢慢合上眼睛。
他是不该再想她了。
在陈阿娇死后的几年,他觉得自己的心遗落了很长一段日子。
直到那日,李延年奏乐时,对他唱起一段“一顾倾人国,再顾倾人城,宁不知倾国与倾城,佳人难再得。”
他郁郁抬眸,轻笑:“世上当真这样的佳人?”
身侧的平阳公主笑盈盈地道:“李延年之妹李氏,妾身听闻便是这样的绝代佳人。”
他只是笑:“那就叫她进宫来瞧瞧罢。”
他本没抱什么希望,只当是百无聊赖间难得地放纵罢了。
那时,宫里早已有了三宫六院的美人,环肥燕瘦,姿容各异,却皆是佳人。多一个,少一个,对他来说也并没有什么分别。
李延年依言将李氏带入了宫。
他坐在上,笑了一下:“抬起头来,朕瞧瞧。”
李氏有些羞怯地抬起脸来,一张素白的容色上,端得是一双格外艳丽的眸子。在她格外清秀的唇鼻之上,显得竟有些突兀。
他的呼吸微微一滞,心里隐秘的角落狠狠地动了一下。
他以为,他此生再见不到这样艳丽的眸子了。
李延年不动声色地抬眼,望见他迟滞的神色,颇有些自得:“陛下以为如何?”
他先是不语,微微啜了口茶,才缓缓道:“的确担得起倾城佳人四字。”
他起身,目光落在跪在面前的李氏身上,淡淡道:“可愿入宫侍奉?”
李氏望了望自己的兄长,见他不着痕迹地微微颔,才露出一分喜色,柔声道:“如此,乃是妾身之幸。”
他又深深地望了一眼那双艳有疏色,却绝不媚俗的眼睛,听到自己心底深处幽幽地一声叹息。
李氏是个妙丽善舞的女子,他每每下朝烦忧时,她便跳舞唱歌为他解忧。
舞姿曼丽,歌声清越,实在是世上少有的佳人。
他很欢喜,没多久,便将她封为夫人。
只可惜,李氏身子骨并不多好,入宫不过几年,尚且不到有孕的时候,便染上了恶疾。
宫中太医令的太医使尽浑身解数,却始终不见好,最后竟越来越重,最后病入膏肓,卧床不起。
他那时得了消息,早过了不惑之年的人,竟然像是个毛头孩子那样手足无措起来。
他以为他应当是见惯了死亡的。
他匆匆赶去,想要见李氏最后一面。
那时,李氏早已瘦的形销骨立,再没了当年倾国倾城的风华了。
见他来了,李氏忙将被子扯上去,死死地将自己的脸盖住,他只听到她闷闷地声音有些沙哑:“妾身容貌尽毁,久病在床,不当面君。”
他微微一怔。
李氏见他没说话,便道:“陛下请回罢。”
他伸手扯住被角,想要将那被子拉下来:“你如今药石无用,何不让朕见你最后一面?”
他手上用力,到底将那被子一把扯下。李氏忙飞快地翻过身去,背对着他,身上的寝衣早已肥大了一圈,松松地套在她瘦弱的身子上。
李氏颤声说:“陛下请回罢。妾身只想让陛下看见妾身最好的模样。”
他的心忽然重重地震了一下,像是记忆里刻骨地疼。
他下意识地一把握住李氏瘦的骨节毕现的手,轻声道:“转过来,让朕看看。”
手中的手指冰凉而纤弱,他紧紧地握住,怕一松开就再也抓不住了。
李氏想来是流泪了,她只是哽咽着,轻声道:“妾身死后,请陛下宽待妾身的兄长。”
他握着她的手慢慢地,慢慢地松开了。
记忆里那个有着艳丽但干净的眸子的女子,那日瘦骨嶙峋地跪在他面前,说:“请陛下放过陈家。”
那是他第一次听到阿娇恭敬地叫他,陛下,这两个字,像一把极锋利的刀,生生劈断了他们之间的几十年。
他轻笑一声,颇有几分讽刺:“真像。”
他说完,深深地望了李氏一眼,拂袖而去。
几日后,宫人来报,说李夫人殁了。
他早有所料,挥挥手让宫人退下了。
他从小山似的折子里头抬起头来,窗外天地阔大,宫宇绵延,树上的桃花渐次地开了起来。
他静静地看了一会儿,轻笑一声:“红颜多薄命。”
想了想,他将手中的笔杆子撂下,习惯性地抬手抚上胸口,露出一抹极淡极淡的笑:“阿娇,我终于彻底失去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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