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算到了今日,她也还是坚信,刘彻是个雄才大略的好皇帝。
其实说来,她若是抛开那些自高自傲的骄矜,心平气和地想一想,她就想通了。
他不是不好,只是不爱她。
这终究算不得他的错处。
陈阿娇蜷缩在冰凉的砖地上,从前这事儿她不敢做,因为太皇太后耳提面命,身为皇后要顾大局,识大体,懂进退,知礼仪,方可以承天命。她一言一行得举止有度,从容端庄。
可如今,就算她在这儿静悄悄地死了,恐怕也得等第二日宫女进来送饭的时候才能知道罢。
她这样想着,下意识地调整了一下姿势。
若是这样死了,第二日身子被现时早就僵透了,到底她是做过他皇后的人,就算死了,也不能抹了他的脸面不是?
说到太皇太后,她心里越地五味杂陈起来。
太皇太后很疼爱她,虽然不过是个翁主,可她平日里的尊荣地位却比宫里真正的公主更胜一筹,这也多半是太皇太后宠爱至极的结果。
她此生从未忤逆过太皇太后,唯那一次,她将脑袋拎在手里,将自己的命双手奉上,终究是为了一个再不可能回顾她一眼的人。
那时,太皇太后起了废黜刘彻的心思。说来也难怪,前些年七国之乱虽没成气候,到底也让整个大汉颓靡了些时日,元气大伤,皇帝舅父为着大汉安宁,一度施行休养生息的政策,太皇太后年岁越来越大,早些年的杀伐之心也少了,只求平平安安地安度晚年,倒是刘彻即位后,恨透了权柄旁落,一心想着将那些诸侯国的势力削去,以省得七国之乱再度重演。心是好的,可他到底是年轻气盛,不懂得就算是皇帝,九五之尊,也不能为所欲为。
太皇太后怕是那会子后悔万分,早知道刘彻如此,当初倒不如让刘荣登基罢了。
可那时候说什么也都晚了。
太皇太后虽然执掌后宫,可垂帘听政多年,窦家外戚在朝中也是占据半壁江山,刘彻难免处处掣肘。他那时还不懂得进退得当,也不明白收敛锋芒,只是同窦氏硬碰硬,到最后不过是两败俱伤,还落得太皇太后的猜忌和恼怒。
最先知道此事的,是她的母亲馆陶大长公主。
那时母亲一得了消息便匆匆入宫,神色凝重,握着她的手道:“阿娇,太皇太后怕是起了废帝的心了。”
她先是大吃一惊,可细细想了想,却还是不以为然地笑了起来:“太皇太后再如何,岂能插手先帝遗诏。更何况,阿彻承天命为帝,太皇太后管不得。”
母亲满脸的恨铁不成钢:“阿娇,你如何还不懂?你外祖母历经三朝,窦家势力遍布朝野,便是先皇在世时也得尊太皇太后旨意,更何况陛下!说到底,这帝位是太皇太后扶他上的,自然也有能力再把他拽下来!”
她只觉得兜头一盆冷水浇下,双膝一软,六神无主地抓着母亲的手,连声问:“那怎么办?如今怎么办才好?”
母亲倒很冷静,她像是早有对策似的,镇定自若地道:“我先去安抚太皇太后,你这边先劝劝陛下,实在不成,你还得亲自去劝劝太皇太后了。”
她慌乱地点头:“好,那便拜托母亲了。”
她以为此事容易解决,不过是劝劝阿彻,让他同太皇太后道个歉,保证再不犯错就是了。
可她到底低估了刘彻的倔强,他为了皇位等了太多年,更何况太后本就同太皇太后不睦,刘彻夹在中间也实属为难。
晚上刘彻来椒房殿时,她便提及这个话题。
刘彻神色有些不郁,只是不言语,慢慢地喝着茶。
她便急躁起来,有些不满地道:“不过是让你去给太皇太后道个歉,服个软,此事也就罢了。你如此这般,难道当真要将这江山还给刘荣不成?!”
刘彻重重地搁下茶盏,神色复杂地凝视着她,片刻,才幽幽道:“阿娇,你究竟是为我着想,还是为你自己?这皇后的位子对你来说就这样不能割舍么?”
他的话像是一把锐刀重重地捅在她心上,她脸色苍白,几乎站立不住,不由得踉跄了一步,颤声道:“阿彻十几年了。我在你心里,就是这样的人么?”
如今想想,他们的结局似乎一早就注定了。
她以为她爱他入骨,在他眼里,却不过是为了尊荣的惺惺作态。
她苍白至极的神色落在刘彻眼中,他心里亦是闷的生疼,又有些懊恼,可到底他是皇帝,皇帝是没有错处的。
他攥紧了拳,站起身来,淡淡地道:“我今日去甘泉宫。你早早歇着罢。”
出乎意料的,她苍白的没有丝毫血色的脸上露出一个淡淡的笑意来,像是自嘲,映出了一双艳美双眸中深深地绝望。
“好。”她微笑着,乖巧地应道。
那是他头一次看到她这样的神色,只觉得胸口生闷地像是堵了一块巨石,他宁肯她像从前一样,大吵大闹地哭喊,也不愿看到她如今安静地恍惚。
他想要开口跟她解释,却终究没有说出半句话来,只是微微颔,拂袖而去。
陈阿娇重重地跌坐在地上,身侧的宫女忙走上前,想要搀起她,却听得她双手掩住的面容下厉声地颤抖:“都别过来。”
宫女们吓得当即止步。
她的双肩微微地颤抖着,过了许久,她放下手来,脸上犹自带着泪痕,却坚定地道:“更衣,孤要去拜见太皇太后。”
那时,太皇太后才刚刚送走自己的女儿大长公主,又来了这个从小疼爱的外孙女,心情左右不定,实在难受。
陈阿娇先是依着规矩给自己的外祖母请了安,方才笑意盈盈地上前挽住太皇太后的手,娇声道:“外祖母这是怎么啦?”
太皇太后撑着身子,在榻上微微合着眼睛,神色不明,只是淡淡地道:“馆陶前脚走,你这就赶着来了,怎么,竟不是为了一件事儿?”
她笑盈盈地撒娇:“外祖母当真是神机妙算,阿娇今儿啊,一是来瞧瞧外祖母,二呢,便是想来求外祖母一句准话。最近有些风声传到阿娇这儿来,听得阿娇心惊肉跳的。”
太皇太后像是不以为意,身侧的宫女一下一下地轻轻替她垂着腿:“你回去罢。此事孤还要再想想。”
阿娇咬了咬唇,沉吟片刻,接着道:“阿娇知道,阿彻的确激进了些。可他那满心雄才也都不是假的。只是阿彻年纪尚轻,易受朝中大臣们蛊惑,外祖母只要多多提点就是,阿彻自然清楚谁才是真心爱护他的。”
太皇太后合着眼睛,像是没听见一般,想来这也是给她最大的宽容了,若是换了旁人,只怕如今早就动上刑具了。
她心慢慢地慌乱起来,咬了咬牙,在大殿下重重地跪下,冲着太皇太后狠命磕了三个响头,那“叩叩”地撞地声在空寂的大殿中显得格外清晰,她磕下去时无半分迟疑,只是用尽力气哀求着。
她抬起脸来,额前登时肿起一片,通红的,在她艳丽的面容上显得有些滑稽。
“阿娇,请外祖母收回成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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