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已然深邃。
路鸣的鞋子从一滩滩水坑上掠过,天空中雷鸣电闪大雨滂沱,伞缘的水珠仿佛连成了串,从未间断地落下。
他们二人各自打了一把伞,穿着一身黑的布鲁,身形与夜色交融,只有凭借着他头上那把被大雨打得左右摇摆的蓝伞,才叫路鸣能够辨别出他的脚步是前往何处。
穿过了一条条暗巷,也不知道走了多久,有的地方连灯都没有,一脚踩下去,那雨水顿时就能淹至脚踝。
二人皆湿了鞋,就这么走着走着,布鲁终于在一户仅有一层的矮平房门口停下。
这里潮湿、窄小,门口却挂着一个金灿灿的牌子,上面清清楚楚地刻着四个大字——“烈士之家”。
矮房的门口,有着一道砖瓦覆盖的屋檐,雨水自长长的屋檐处顺流而下,雨帘里,一位老妇人正坐在门口的竹椅上,痴痴地端着饭碗,神情涣散。
路鸣收了伞,跟着布鲁走进了那道屋檐下,伞已经湿了个透,提起来重且不适,伞尖划过水泥地,留下一道道水迹。
“阿姨,下这么大雨,你怎么来门口坐了呢?”布鲁将伞放在了门的另一旁,自己则蹲在了老妇身前对她问话。
然而他却并没有得到回答,老妇依旧双唇紧闭,一言不发地发着呆。
路鸣自觉站到了一旁,用余光悄悄地打量着这位妇人。
只见她的发丝已然白的七七八八,一眼望去稀疏且零散,脸上是横纵交错的皱纹,皮肤黄而干瘦,看上去不像是四、五十岁的年纪,反而更像六、七十岁的老妪。
“你是不是在想,陈浩南的妈妈,好像看起来不太年轻?”似乎是看穿了路鸣的疑惑,布鲁主动开口,路鸣亦不置可否地点了点头。
“他妈妈怀他的时候都40岁了,还没等陈浩南出生,他爸就走了,他妈妈一个人把他拉扯了19年,可辛苦。”
雨夹着风,夜里凉意更甚,布鲁顺手帮老妇扯了扯肩膀上搭着的外套。
“陈浩南出事的消息传回来的那天,我没在,传话的人不知道他家的情况,直接就跟老太太说了。”
“老太太禁不住刺激,当场就晕了过去,等再醒过来,就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路鸣顺着他的目光看去,但见老妇的面容充满愁绪,口中时不时蹦出几声梦呓一般的呢喃,仔细听着,不外乎是一声声“浩南……浩南……”
布鲁接过了老妇手中捧着的碗,试图想喂她吃上几口,可任凭他如何说好话,如何苦苦相劝,陈浩南的妈妈始终是不愿意张嘴。
无奈之下,布鲁只好将碗递给了路鸣,“路姐,我实在没办法了,你帮忙拿一下,我先进去换身衣服。”
尽管不知道布鲁为什么忽然要去换衣服,路鸣却依旧乖乖地接过了那个瓷碗。
瓷碗旧且破,碗口还缺了一角,里面的饭也不知道焖了多久,看上去融融的,像粥又不像粥。
她学着布鲁的模样缓缓蹲下,仰着头看向这位中年丧夫、老年丧子的老妇人。
接二连三的打击,让这位妇人的眼神中已经没了光彩,可以想象,当辛苦拉扯了十九年的儿子传来死讯,她的心头又该是何等的悲伤。
旧棉衣的一角被飘进来的雨水打湿,逐渐从妇人的肩头滑落,路鸣抽出了一只手,为妇人扯了扯亟待掉落的大衣。
“啪嗒。”
一本小小的、外表也算不得多好的笔记本应声掉落。唯恐被地上的雨水浸湿,路鸣连忙将其拾起,却在封面处直直地望见一行歪歪扭扭的大字——
“倘若界碑尚在,我就是风雪里的守望者,倘若界碑失守,我便以血肉之躯成为那活界碑。”
“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
“我立于这里,只为我心爱的祖国。”
鼻头忽然发酸,路鸣忽地合上了那本子的页码,却又在看见穿着一身发皱军装的布鲁时,没忍住流下了泪盈眼眶。
刚刚才说进去换衣服的布鲁,此刻正穿着不合身的军装出现在门口,说那是军装,却连个像样的肩章都没有,只松松垮垮地套在身形不算瘦弱的布鲁身上,滑稽而喜感。
“不好意思啊路姐,这……这是我网上买的,没办法,不这样的话,老太太她不肯吃饭呀……”他的语气夹杂着无奈。
果不其然,一见到穿着军装的布鲁,老妇人原先浑浊的目光顿时就亮了起来,她用自己那老而干枯的手缓缓抚上了布鲁的头,一声声“浩南”叫的人肝肠寸断。
“妈……妈,您好歹吃点饭……别饿着了……”布鲁舀了一小勺融饭,轻轻地递到了老妇人嘴边,她的眼睛笑成了两道弯峰,嘴巴却还不忘接过“儿子”喂来的饭。
雨势渐弱,穿林打叶声也逐渐减小,布鲁就这么一小勺一小勺地给陈浩南的妈妈喂完了一整碗饭。
“路姐,你也看到这个了?”
他的余光扫到了路鸣手上的笔记本,那是陈浩南的遗物,被专人亲手送到家门口来的,那时他刚一打开盒子,立马就见到这本皱巴巴的本子,陈浩南的字体歪歪扭扭地出现在每一页,字里行间却蕴满了他对祖国清澈的爱。
那是他在风雪间,一笔一划写下的誓言。
事实证明,后来的他真的做到了。
“嗯。”路鸣不敢多说话,怕眼泪止不住,所幸布鲁没有再追问下去,在给老妇人喂完饭过后,他就进去换衣服去了。
屋檐下,再次只剩下路鸣和她。
“雨停了。”这个一直未曾说过完整句子的妇人,此刻忽然出声,也让路鸣为之一愣。
“雨停了……”她再次低语,“也不知道……好不好……”
路鸣没有听清她的话,下意识地就答道,“您放心,陈浩南他好着呢……”
“什么呀,我没在问他好不好。”老妇人打断了路鸣的话,“我就是想知道,我儿有没有把边界守好,九百六十万平方公里的土地,一寸也不能少……”
失智之人,此刻却最是清醒,她说出的话,与陈浩南日记上的一般无二,不难猜测,那噩耗传来之后,她一定是将那作为遗物的日记本反复翻看了的。
让路鸣没有想到的是,隐藏在这位老妪痴痴外表之下的,竟是一颗对祖国对土地的拳拳热忱之心。
“路姐,走吧。”布鲁已经换回了那件黑色衣服,甚至还顺手拿上了门边的拿把伞。
“好。”与老妇人简短的道别过后,路鸣便跟随他的步伐缓缓离去。
屋檐下,陈浩南妈妈的目光依旧涣散,也不知她的目光是否已经透过了那帝都大厦,看见了风雪漫天里的那处烈士墓碑。
在那里,埋葬着19岁的陈浩南,直到生命的最后一刻,他仍旧守护着,守护着这片土地。
……
路鸣的脚步沉而重,她拿着一把从布鲁那里拿来的旧伞,失魂落魄地下了车。
出租车司机将她放在了对负一楼地下停车场门口,许儒城若是下了飞机,只需要再坐个电梯就能看到她。
“许醉,这次多亏了有你啊!说真的那些选手实力真的很强,要是没有你,咱们多半第一场就要出局了。”
同行的几个同学一齐看向了许醉,他拖着行李箱走在众人中间,从容而淡然。
“团队比赛,并没有多亏了谁这一说。”许儒城由衷地说道。
“害,醉神你就是太谦虚了!要没有你,咱们能拿个一等奖回来吗?”另外一人连忙补充。
“欸,学校派来接咱们的车好像到了!”
“你们看!门口那辆是不是!”他指着玻璃门外的那辆七座客车大喊,众人纷纷滑开手机对比确认车牌号。
与他们不同,许儒城一眼就看到了在门口等候自己的那抹倩影,她椅靠在划分人行道和车行道的铁栏上,面色似有愁容。
许儒城加快了脚步。
“等久了吧。”他温和清润的声音忽地在她的耳畔响起,路鸣被吓得一激灵。
“老……老许!”她也没有管他的手上是否还拉着行李箱,不由分说地便紧紧地抱住了他。
只有将头埋进他那带走皂香味的胸膛,路鸣才会感受到发自内心的心安。
“醉神,你女朋友可真粘人呀!”不远处,那群与许儒城一同飞往国外参加比赛的校友们正推搡地打趣着。
许儒城知道路鸣不会无缘无故地做此小女儿状,因而此刻,他也是用手轻轻地拍了拍她的头,随后又对自己那群队友喊道,“你们先走吧,我一会儿自己回去!”
“得嘞!”队友们懂得都懂,三三两两地就上了车。
路鸣静静地靠在许儒城的胸口,只觉得有一肚子的话想说,却不知怎么开口。
“怎么了?”他轻声问。
地下停车场车来车往,鸣笛声不绝于耳,他们俩都是内敛的人,在过去从未像此刻一样于公众面前抱的那么紧。
“老许,有些话我现在还不知道怎么说,你等我想想,等我想想怎么跟你开口。”
陈浩南、小光、布鲁的事,许儒城对此都一无所知,若是真要从头说起,只怕还需要些时间。
“没关系,你可以慢慢想。”许儒城耐心地答。
“滴滴……”说话间,路鸣的手机来电铃声却猝不及防地就响了起来,成功地打破了原先静好的气氛。
“喂……”
“路鸣师妹。”
一接通电话,秦宇恒的声音就从电话里传了出来,路鸣的心头也随之涌出了一阵不祥的预感。
“师……师兄,有什么事吗?!”她从许儒城的怀中挣脱了出来,神情一时间也有些慌乱。
千万,千万别是幽兰的事啊!
电话那头,秦宇恒的语气顿了顿,良久,才听得他用极为平缓的声音缓缓地说出了一句话——
“幽兰走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