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行至朝天城最繁华之处渐缓,拥挤的百姓和热闹的街市让马车慢慢停靠一边。小贩们的叫卖声和小二跑堂的吆喝声此起彼伏,听着极有烟火气息。
苏宓杏眼微动,看向旁边的车帘。她眼中一片好奇向往,小脸却板得极为严肃认真。像一个明明想出去玩,却又怕大人训斥的孩子。
忠亲王妃不由莞尔,轻轻掀开这边的车帘,“今儿个可真热闹啊。”
苏宓一看,也掀起一角车帘,“嗯,真热闹。”
天气已经热了起来,空气中充斥着各种各样的气息。来往百姓形形色色,大多数从穿着上就能看出身份地位。
短襟者,大多是劳力和百姓。长衫者,有学子有富户。戴纶巾幞帽者多是清雅或贫寒之士,能戴冠的可见家境不错。锦衣华服佩玉者,更是能从外表窥其出身。
苏宓看得津津有味,只见酒楼走出一行人。被几位华服青年簇拥着的一位锦衣男子,锦衣男子面白如玉,相貌胜人几等。
那般风流英俊的长相,那多情的桃花眼,虽不及杨伯爷之六分,但站在人群中足够鹤立鸡群出类拔萃。
此子应是杨家的那位外孙史公子,也就是李长晴的未婚夫。听说李长晴极为满意这位未婚夫,料想应和史公子的相貌有关。
史公子被人捧着,好不春风得意。他原与几位友人有约,是以今日杨老夫人寿辰,他早早去贺过寿后便离开了。
史父不过是七品小官,史公子是小官之子。若论身份,他自是不可能成为驸马。但他舅家是伯府,小姨还是端妃娘娘。他长得好,又和李长晴从小认识。
李长晴当年挑选驸马时谁也不满意,就看中了他。他摇身一变成了大公主的未婚夫,京中的世家公子们哪个不给他几分脸面。
饮过酒后,他的桃花眼更是含情脉脉,若得经过的妇人姑娘们痴痴迷望。
突然有个小厮跑过来不知说了什么,他脸色大变。
他撇下友人,朝城司衙门狂跑而去。
这时马车动了,苏宓疑惑是放下帘子,隐约听到有人说什么敲登闻鼓之类的话,又听人说是什么有人状告妻子通奸。
“姨母,我刚才看到一个长得很像杨伯爷的公子往那边跑。”
忠亲王妃心下一动,吩咐一个侍卫前去打听。
马车到了王府不久,去打听的侍卫回来禀报。说是有位叫程大生的商贾告自己的妻子与人通奸并有奸生子为证,那奸夫正是史大人。
史大人是史公子的父亲,怪不得史公子会变了脸色。
程大生之所以发现自己的妻子与人通奸,还有从他的一双儿女说起。他与妻子成亲多年,膝下有一女一子。女儿今年十二,儿子今年八岁。他自己长相普通,甚至称得上丑。程妻则是秀才之女,姿色出众。当初程妻之所以嫁给他,看中的是他的家境。
程家祖辈以前是跑商的,到程大生的父亲那一代才算是在朝天城扎了根。程家几代人积累的财富,到程大生这一代已能算得上中富之家。而程妻的父亲虽有秀才功名,家境却着实贫寒。程父不事生产埋头读书,程妻的两个弟弟亦是如此,家中全靠程妻与其母做绣活供养。
程大生爱慕程妻,花重金求娶,娶回家之后如珠似宝。程家有丫头婆子,程妻每日只需精心打扮自己看看书即可。
大女儿似程妻,深得程大生的喜爱。他自己长得丑,生了那么一个如花似玉的女儿,可谓地捧在手心里都怕化了。
后来程妻又给他生了一子,儿子自小容貌更为出众。他喜不自胜,逢人便夸自己取了一个好妻,程家的祖坟冒了青烟。
程妻被他宠着,早已不见以前的穷酸。她吃好穿好,闲时赏花吟诗,平日里还喜欢出去和别的夫人叶子牌。
程家不缺钱,程大生也愿意这样惯着娇妻。
错就错在小儿子长得太好,才八岁已是附近闻名的小美男。不仅长得好,还很聪明。有这么一个出色的儿子,程大生是逢人就夸。
也不知是哪个多嘴的,开玩笑说他长得丑,不可能生出这么好看的儿子。所谓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当时程大生就有些不高兴。
转念一想,儿子长得不像他,是因为长得像妻子。那些人肯定是嫉妒他人生得意,故意说那些酸话刺激他。
这般一想,他就把这事给忘了。
然而有一人提起,便会有第二人。当有一天有人告诉他,他的儿子和史大人的儿子长得像时,他整个人都傻了。有人说儿子不像他,他可以说是因为像妻子。但有人说儿子像别人,那就是另外一回事。
妻子从一开始就看不上他,他是知道的。成亲的那天夜里,妻子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圆房之后还闹着自尽。
最终虽说愿意和他过日子了,但对他鲜少有笑模样。
他偷偷去看过史公子,一看之下天旋地转。儿子不说完全像史公子,至少有三四分像。史公子不过十几岁,当然不可能是妻子的奸夫,所以他怀疑是史大人。
经过几次跟踪,他发现妻子果然爱去史家打史夫人打叶子牌。
一时间,他什么都明白了。
他咽不下这口气,他一定要让这对狗男女身败名裂,所以这才有敲登闻鼓状告妻子与人通奸一事。
苏宓觉得不太对,那位史公子长得并不像史大人,而是像杨伯爷,没道理史大人在外面生的儿子也会像自己的小舅子。
史大人拼命喊冤,他都没和程妻说过话,怎么可能会是奸夫。谁知才过了一夜,他就承认了,承认是程妻勾引了他。
程妻一直哭,被程大生打得鼻青脸肿也不敢为自己辩解。当史大人说是被勾引时,她突然大喊大叫,喊着什么人来救她。
这件案子最后的结案是通奸罪,程妻被判了流放,当夜被发现自缢在牢房中。史大人被罢了官,还受了杖刑,但不用流放。
苏宓听到这个结果时,正和司马延一起。两人如今是已未婚夫妻,坐在一起端地是天造地设的一对金童玉女。
莫说是旁人,便是日日相见的红岭都惊叹他们的相配。俊男美女谁不爱,忠亲王妃私下连孙子孙女的小名都想好了,就盼着他们早点成亲,生几个粉雕玉琢的孩子。
司马延凤眼深深,剑眉微皱。“此案也只能如此。”
“那位程夫人,应该不是自尽。”苏宓小脸冷着,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的事。程妻是被灭了口,怕她供出真正的奸夫。“那个奸夫,应该不是史大人。”
程大生的儿子像史公子,史公子像杨伯爷。她想起杨伯爷那双多情的桃花眼,觉得与程妻有私情之人极有可能是杨伯爷。
史大人刚开始还喊冤,后来为什么又承认了?应该是代自己的小舅子受过,毕竟七品小官能丢,伯府的爵位不能丢。再者史家靠的是杨家,只要杨家不倒,史家就不会垮。相反如果杨家倒了,史家也落不下好。
是个人都知道的事,不过是官官相护。
案子虽然已了,但防不住悠悠众口。这种风流事最是传得快,你一言我一语的满城风雨。程大生听到了传言,大约是知道妻子的奸夫另有其人,一气之人下把儿子丢在杨府的门口。
可怜那程小公子,从小父母疼爱娇生惯养,一朝从天下落到凡间,哭得差点背过气去。他抱着程大生的腿,不让自己的父亲走。
他还不太明白,为什么父亲不要他了。
听到儿子的哭声,程大生有一瞬间的心疼,毕竟是自己疼了八年的儿子。但是一想到这个儿子是妻子与人通奸后生的野种,他又狠下了心。
他一把掰开程小公子的手,大步离开。他跑了很远,才敢停下来抹眼泪。眼中虽有泪,但也有恨光。
一名少女神情凄楚地在等他,脸上也挂着泪,“父亲,真的不要弟弟了吗?”
“他不是你的弟弟,他是你娘和别人生的野种。”
少女是程大生的女儿程世珠,程大生的儿子叫程世玉,这两个孩子的名字都是程妻取的。如今再听儿子的名字,世玉似玉,不就是指似那杨玉郎。
程大生更恨,恨到咬牙切齿。
程世珠抹着眼泪,“父亲,弟弟什么都不知道,我…我放心不下他。要不我们把他带回去吧,我会好好看着他的。”
“都说了他不是你弟弟!”程大生吼着,目眦尽裂。
“父亲…”程世珠从未见过如此怒色的父亲,吓得小脸无血,“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我们一家人明明好好的,为什么会这样?”
程大生也不明白,他到底哪里对不起那个贱人了?丈人家这些年都是他养的,他对那个贱人更是百依百顺。那个贱人不仅在外面与人私会,竟然还敢生一个野种栽到他的头上。
“我也不知道为什么?”
他不知道的是在他去求娶之前,程妻一门心思想入伯府为妾。无奈程妻的父亲自诩读书人,不肯女儿与人做妾。再加上伯府妾室众多太多龌龊,伯府也不过是个虚壳子没什么财力。相比他真金白银许的正妻之位,程妻这才被押着嫁进程家。
“父亲,我…我放心不下弟弟,我去看一眼。”程世珠跺了一下脚,朝杨家跑去。她打定主意把弟弟带回去,哪怕父亲怪她,她也不能把弟弟丢下。
程大生追了几步,又颓然蹲下。
不远处有一对男女将一切看在眼里,他们正是苏宓和司马延。
“你看清那位程小姐的长相了吗?”苏宓问。
司马延凤眼深沉,点了点头。
“我想去拦住她。”苏宓又说。
“你想好了?”
“是。”
苏宓将程世珠拦了下来。
“你不能去杨家。”她说。
“为什么?”程世珠不认识他们,但从他们的长相气度和衣着能猜出来,这一对男女身份非同一般。“你是谁,我为什么要听你的话?”
“你父亲不要你弟弟了,因为他不是你父亲的孩子。你有没有想过,你是他的孩子吗?”
“你这是什么意思?”程世珠脸色立马惨白,到底是一个十二岁的小姑娘,又是被娇养长大的。被苏宓这一说顿时六神无主,整个人都开始发抖。
苏宓认真看着她,“杨家有位姑娘,长得与你有点像。”
“我…我…不可能,我是我父亲的女儿,你胡说,你胡说!”程世珠慌了,娘与别人有私,弟弟不是父亲的儿子,这样的事对她来说像天塌了一般。“你到底是谁?你肯定是骗我的!”
苏宓自嘲一笑,“我根本就是在多管闲事,我为什么要拦你?我应该让你自己去揭开真相,让你知道这个世间有多残酷。”
程世珠怕了,她不敢往前,反而捂着耳朵在后退,“你在骗我,我父亲最疼我,我不可能不是他的女儿!我什么也没有听到,我什么也没有听到。”
苏宓紧逼一步,掰开她捂着耳朵的手,“你给我听着,你如果还想当你父亲的女儿,赶紧劝你父亲卖掉京中的产业。你们父女二人去一个没人认识你们的地方好好生活,否则一旦你被发现不是你父亲的女儿,那样的后果可不像你弟弟这么简单。其中缘由你不要问,因为有些事情知道得越多对你越没有好处。”
程世珠哪里听得出来她话里的意思,吓得更是面无人色,“我不认识你,你到底是谁?你为什么要和我说这些?”
“我是谁不重要,我其实可以不帮你。你可能不知道,我和杨家有仇。而你的存在,能帮我对付杨家。”
程世珠脸越发白得吓人,“你…你想做什么?”
“我如果想做什么,我就不可能阻止你。不管你信不信,我还是要再说一遍,如果让杨家人看到了你,你这条命就保不住了。言尽于此,信不信由你。”
说完,苏宓让开了道。
程世珠连连后退,“你…你真的不是害我?”
“我只是不想这世上有人再经历我的遭遇。”苏宓道。
“我…我…我害怕!”程世珠像是信了她的话,意志全垮了。
“别怕,你弟弟不会有事的。他是男丁,杨家不会不管他。最后是让他吃些苦头,不可能会要他的命。但是你不一样,他们会要你的命!”
程世珠似乎信了她的话,“我…我…我不能不是我父亲的女儿,我一定是我父亲的女儿。只要我们离开朝天城,是不是永远不会再有人知道这件事?”
“对,你们赶紧走,越快越好,越远越好。至于怎么劝你父亲,那是你的事。我的善心没有那么多,我今天和你说这番话已经最大的仁慈。”
程世珠一直往后退,眼神充满警惕和不安。退着退着她突然往后跑,她跑得那么急,像被恶鬼追赶一般。
远远看着那个小姑娘搀扶着程大生离开,苏宓神情十分复杂。
“多么好的一个机会啊,就这样被我放弃了。”她感慨着。
“如果你反悔,我去做。”司马延道。
“不用。”她拉着他的衣袖,“我也不是什么善心人,但是我有做人最基本的原则。我个人的仇恨,不应该连累其他无辜之人。”
没有人比她更清楚那样的痛苦,她不愿再有人无故承受那样的人生。她无辜,那位程小姐也无辜。她们这样的无辜之人,为什么要沦为他人迁怒的对象?
李长晴啊李长晴,既然你我之间本无仇,那么你欠原主,我必定要讨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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