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迷楼]
昭明在芜城时,从“昭明公子”变成了“昭明将军”,这个将军的称号,并非王室所封,而是芜城百姓喊出来的。
芜城多戎狄流寇,百姓苦不堪言,昭明去到芜城后,以一己之力逼退贼寇无数,无人敢再来犯芜城。
昭明自芜城离开那日,城内百姓跪拜相送,哭声震天,绵延百里。
“将军为何要离开?”小童哭着问。
昭明为小童擦眼泪:“因为有人在等我。”
小童没再问,将脖子上情人草编成的护身符取下送给昭明:“这是芜城最漂亮的一株情人草,它会保佑将军心想事成。”
昭明看着手心的护身符,想到赵姝。
赵姝已经大半年没给他写信了。
楚国与周边几个诸侯国混战,帝台到芜城的路断了半年,近日才恢复通行。
也不知道她最近如何,是否还在为孩子调皮的事心烦。
昭明握紧手中的护身符,他翻身跃马,看向黄土大道延伸后的重重青山。山后千里之外的地方,是大殷的都城帝台。
楚已倾覆,灭楚之功,太子用来换了他回帝台城。
昭明扬鞭策马,马蹄踏起尘土飞扬,他像一支箭般奔往太阳升起的方向。
日以继夜的赶路,半月后,终于抵达。
昭明先去见了太子,两年的光阴打磨,太子变得更加威武也变得更加沉稳,太子红着眼睛望他,久久未能说出话来。
“回来就好。”太子从长案后起身,扶起他时手在颤,太子声音很是嘶哑,他唤他“二哥”,很轻很轻的一句,像是羽毛在耳边蹭过一般,太子拍拍他的后背,大力地拥了他一下。
昭明眼睛湿湿的,他快速擦掉眼角沾的泪水。
太子像从前那样和他谈论国事,语气亲昵,仿佛他从未犯过错,也从未离开过。
这两年,在太子的谋算下,齐国楚国相继覆灭,殷王室成了更加强大的帝王室,大殷离帝国之路,只差一步。
太子和他说着这最后一步的谋划,眉飞色舞,神采飞扬。
“再有战事时,你替孤领军罢。”太子状似不经意地说出这句,他看着他,眼神中皆是不容抗拒的威严。
昭明心中明白,这是太子在为他铺路。
以前太子也曾问过他,“昭明,你想不想做大将军?”
昭明从不敢应下,因为他知道自己的身份有多卑微,可是从芜城回来后,他心中有什么不一样了。
芜城两年风霜,他发现自己原来不是一个只会杀人的工具,除了杀人,他还能领军,能够保卫一城百姓,能够让流离失所的百姓与奴隶安居乐业。
芜城的百姓唤他大将军,最初他只当是句戏言,但是听久了,他渐渐觉得自己好像真的成了大将军,一个挥剑为百姓的大将军。
昭明深呼吸一口气,他伏下去,应了太子的话:“昭明愿为殿下赴汤蹈火在所不辞。”
午食的时候,赵妃过来了,她蹦蹦跳跳扑进屋里,欢喜雀跃地唤他:“昭明,昭明,你回来了!”
赵妃脸上的笑容,依旧和从前一样天真美好得像个稚童,她说要为他接风洗尘,跑来跑去吩咐人做这个做那个,家令急得不行,追在赵妃身后喊,“不能用铜盆,得用铁盆,让臣来,让臣来。”
场面一度十分热闹。
昭明在热闹的气氛中吃完了这些天来的第一顿热饭,来不及闭眼休憩,他迫不及待往外奔。
见完了太子,他该去见那个他最想见的人了。
昭明蹲在树上,心跳如雷。
他目光直直盯着前方不远处的赵姝,她穿着翠绿色广袖袍服,乌发如墨,肌肤似雪,阳光下一张脸蛋白得发光,她弯弯地笑着,嘴里嗑瓜子,一边吐瓜皮一边教导那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念诗。
那个粉团似的小人儿奶声奶气念道:“采薇采薇,薇亦作止……”
昭明想跳下去和那个粉团小人儿一起背,他也知道这首诗,他背过,赵姝写信的时候捎给他的诗,他全都背了。
昭明攥紧自己的衣袖,他这时想起,他还没来得及换衣袍。一路风尘仆仆,他身上全是泥灰,他的头发也没洗,难为太子和赵妃,与他同案而食竟未嫌弃。
昭明缩在树上,忽然就不敢下去了。
他想回去换件衣袍,可是又舍不得离开。他的目光移不开,他无法令自己离开。
昭明心中暗想,就这样看着就好了,光是看着她,就够让他高兴的了。
粉团似的小人儿在地上念诗,一身泥土味的昭明在树上念诗,一首诗,两个人念。
诗念完后,突然赵姝习惯性抬头望树,她百无聊赖打探周围每棵树,目光细细扫过枝叶间的每片缝隙。
昭明吓一跳,想要藏起来已经来不及,因为赵姝一眼就看到了他。
赵姝愣住,昭明也愣住,两个人愣了许久,粉团似的小人儿打破沉默:“娘,树上有猴子!我要让舅舅来抓猴子。”
赵姝拦住他:“饭饭,那不是猴子,那是个人。”
饭饭疑惑:“人?人怎会在树上?”
赵姝看看饭饭,又看看昭明,对他喊:“你自己告诉他,你到底是人还是猴子。”
昭明立马跳下树,他在离赵姝母子一丈远的地方站定,难为情地望着他们。
赵姝眼睛乱眨,她站在他视野中央,他没有走过来,她也没有走过去。
饭饭摇摇晃晃跑向昭明:“猴子猴子。”
昭明蹲下去,好让饭饭看仔细。
饭饭围着昭明打转,朝赵姝招手:“娘,他原来不是猴子,他真的是人,长得还蛮好看的,就是臭了点。”
昭明脸刷红。
他往后挪远些,以免自己熏到饭饭。
“你往后躲什么。”赵姝对他喊。
昭明顿时打住后退的动作,他蹲着又往前挪近几步,这个时候顾不得是否熏人,赵姝一喊,他下意识就这么做了。
赵姝:“你再过来些。”
昭明就又往前挪些。
饭饭跟在蹲着的昭明身边,学他的样子也蹲下去挪动。
赵姝哭笑不得,看一大一小两个人蹲跳着往她这边挪来,像两只青蛙似的。
赵姝一手提一个,将人提起来。
离得近了,昭明越发紧张,他呼吸急促:“我、我回来了。”
赵姝:“你、你臭死啦。”
昭明耳朵绯红,点点头,没再说话。
赵姝快速瞄昭明几眼。
他的脸变瘦了,但他的身形好像变得更加高壮。他的皮肤原就不算白,如今更黑了,但也不是黝黑,而是太阳晒过的小麦色,小麦色的肌肤,衬得他的面庞更为坚毅。
饭饭问昭明:“你也是来给娘送礼的吗?你的礼物呢?”
昭明一懵,看了看赵姝,赵姝撇开目光,大声喊奴随去备热水。
昭明的身形和赵朔差不多,赵姝吩咐:“去拿家主屋里拿前几日新做的那套袍服来。”
热水和袍服备好,昭明被赶去洗澡。
昭明迅速洗了澡出来,赵姝在院子里等他,饭饭不在她身边,这里就只他们两个人。
赵姝一看到他就问:“洗干净了吗?
昭明挠挠耳朵:“洗干净了。”
赵姝:“凑近点我嗅嗅。”
昭明靠过去,局促不安轻声问:“有很多人给你送礼吗?”
赵姝:“对啊。”
昭明声音更轻:“都是男人吗?”
赵姝:“对啊。”
昭明声音近似于无:“他们为何给你送礼?”
赵姝道:“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这句诗昭明也知道,赵姝在信中教过他。他两拳握紧,心中泛起酸意,闷闷地低着脑袋,任由赵姝检查他身上是否洗干净了。
赵姝歪头看他:“你作甚臭着一张脸?难道别的男人不能给我送礼吗?”
昭明脸色更沉闷了,他摇摇脑袋。
赵姝笑问:“到底是能,还是不能?”
昭明没说能还是不能,他掏出从芜城带回来的那个情人草护身符,他没有别的东西,他就只有这个了。
“给你。”昭明刀削般的侧脸在阳光下落下一道阴影,他摊开手,将护身符拿给她看,每个字都十分认真:“这是我送你的礼物。”
赵姝打量护身符:“这算什么礼物?”
她一边说话,一边伸手去拿他掌心的护身符,护身符捏在指间,她背过身,小心翼翼地将它藏进荷包里。
“我也有东西给你。”赵姝指着刚从屋里搬出来的竹篓子,篓子里全是一管管羊皮卷,“刚好你回来了,省得我派人去送。”
昭明随手拿起一看,是她写给他的信。
整整一篓,全是她这大半年写给他的。
原来她不是没写信给他,就算道路不通,她也还是写了信给他。
昭明嘴角高高翘起,心脏砰砰砰跳,浑身上下像是有使不完的力气,他小口呼着气,脸上洋溢满满的笑容。
真好,真好。
赵姝:“你还看信吗?”
昭明手忙脚乱:“我这就看。”
庭院中设了长案和软席,昭明端坐软席,赵姝坐在他对面,昭明看信,赵姝嗑瓜子。
昭明看着看着信,眼神不自觉飘到赵姝脸上。
他有千万句话想对她说,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
“我、我在芜城时,他们都唤我昭明大将军。”昭明说。
赵姝惊讶:“你何时做了将军?我怎么不知道?”
昭明:“是他们乱喊的,因为我总是带他们打胜仗。”
赵姝:“你会打仗?”
昭明:“会。”
赵姝:“那你会的可真多。”
昭明:“你也不差。”他急于找话说,“就连嗑瓜子都嗑得与众不同。”
赵姝笑出声,嗑得更起劲,指着自己的牙笑道:“都嗑出一个小缺口了。”
昭明立马说:“可还是很美丽。”
赵姝:“你说谁美丽?”
昭明:“你。”
两个人对望半晌,赵姝说:“在外两年,你依旧直爽。”
昭明口干舌燥,他舔舔嘴,没有过多犹豫,直接问:“要是以后我做了真正的将军,你愿意做将军夫人吗?”
赵姝一张脸爆红。
昭明凝视她:“我会立下很多战功,我会用那些战功为你换取高贵的身份与地位,我不会令你丢脸,我会让你骄傲,只要你不找情郎,你想让我做什么都可以。”
赵姝脸烫得都能蒸鸡蛋,半天方挤出一句:“你还没做将军呢。”
昭明:“我会做将军的。”
赵姝嘀咕:“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昭明一愣,那倒也是,谁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
赵姝见他不说话了,她也不说话,拣起瓜壳掷他,越掷动作越急。
昭明被掷了一身的瓜子壳,懵懵地看她:“你是不是嫌我烦?我是不是该走了?”
赵姝着急:“我还没回答你的话,你就想着走了?”
昭明坐好,双手老实置于膝盖上,腰杆挺得笔直:“没想着走,你不嫌我烦就成,答不答话无所谓,等以后我做了将军,我还是会来问你。”顿了顿,添一句:“就算那时你嫁了人,我也会来问你。”
赵姝:“我都说了,我不嫁人。”
昭明沉思:“怎样都不嫁吗?”
赵姝没什么底气:“不嫁。”
昭明问:“那你们赵家招赘吗?”
赵姝:“以后你做了将军,还愿做人赘婿?”
昭明立刻点头:“愿意。”
赵姝脸上笑意挡不住,低头掩袖藏着笑,笑了一会,她咳了咳,正色道:“要是以后你做了将军还是得不到自己的本姓,或许可以跟我姓,我的姓分给你,你要不要?”
昭明懵一下,随即明白她的话是什么意思,他猛点头:“要。”
两人四目相对,抬眸是繁星闪烁,低眸是秋波荡漾,周围很安静,蝉儿在树上鸣出今夏的第一声欢庆。
赵姝叹一句:“夏天到了。”
昭明火热的目光炯炯有神,心满意足地看着她笑:“是啊,夏天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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