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并无将军府官吏来驿馆通知陈青牛,他就耐心等了一天。当天下午,宋梦熊一行人离开驿馆,再没有回来,相信是老将种宋风帆在边关打下的人脉基础,起了作用,否则宋梦熊这个年轻人再前途广大,也无法在这种感敏时刻,率先带队离开铁桶一块的马嵬军镇,这需要极其可观的旺盛香火情。
由于陈青牛事先就跟朱鸿赢约好,藩邸那边不许泄漏风声给边关九镇,那么他这个白马郡陈氏弟子的身份头衔,就比真的还真,因此威武将军府和即将赶赴的铁碑军镇,都不会给予陈青牛太多特殊待遇,而只会将其当做一个普通的地方郡望将种子弟,即便是春水亭谍子,也只会得知是白马陈氏拐弯抹角、好不容易疏通了某位藩邸侧妃的关系,这才争取到一个堪堪跻身流品的官身,从八品,实缺的,相当不错了,但也仅限于不错,称不得如何惊世骇俗,不至于令人艳羡到双眼发红。
第三天上午,仍是无人知会陈青牛一声,何时能够交接敕书兵符,陈青牛只好动身前往将军府询问,不料这次阎王不好见,小鬼更难缠,差点被轰出来。
多半是王雪涛被刺杀一事,这座节制边关九镇的威武将军府,也已经弹压不住了。
总之马嵬的四座城门,都已戒严,入城不难,却极少有人被放行出城,除非有高大蛟亲自颁发的令牌。
被殃及池鱼的陈青牛只得忍气吞声,又白白等了一天,然后傍晚时分那边终于递了个消息到驿馆,说是约莫三天内会给出个准信,要他稍安勿躁,值此风波,当以边关大局为重。
陈青牛还能如何,总不能仗剑杀入将军府,说老子是跟你们藩王平起平坐的仙师老爷……
所幸在约定的三天尾声,终于有将军府小吏亲自来到驿馆,当面致歉,说马嵬镇这边大体上开禁了,然后按照开禁次序,也轮到他陈青牛了,而且这可是还算早的,哪怕不说商贾和百姓,后头都还排着近百号人呢。
陈青牛苦笑着跟随小吏去往将军府,由侧门进入,穿廊过栋,到了那间宽敞的签押堂侧屋,将那封敕书交给将军府归档,领了早已备好的另外兵文,便算完事,其实流程很简单,如果不是王雪涛一事,陈青牛这会儿差不多都该在铁碑军镇显摆将军威风了。
驿馆内便设有酒肆茶楼,菜肴酒水相当不错,价廉物美,远胜市井。陈青牛这几天都在驿馆后院用餐,因为城禁的缘故,往往尤为拥挤,七八张桌子,总能坐得满满当当。
陈青牛不擅饮酒,能喝,却谈不上如何喜欢,只是为了不扎眼,顿顿都会点上一壶边关销路极好的老黄粱,号称烧伤喉咙穿透肠,寻常人下嘴极难,陈青牛只能皱着眉头慢慢喝,也不急于离去,就坐在那边听人谈天说地,胡吹法螺。
久而久之,就得到好些小道消息,比如那后坟军镇可当真葬着一位皇后娘娘,是早年大隋王朝一位逃难至此的尊贵女子,然后隐姓改名,改嫁给了一位庄稼汉,死后她的坟头有青鸾出墓,振翅高飞,这才被人猜出身份;例如武林军镇的主将裴宗玄,是西凉边军最年轻的将军,虽是家族获罪流徙至此的外乡人氏,但少年便投军西北,十多年来,四十余仗,从无败绩,实打实的战功,什么宋梦熊,给“西凉裴卧虎”提鞋都不配;还有那红旆边军里头有位神仙中人,瞧着面若稚童,身形也如女子矮小娇弱,双鬓却有白发,只是背负长剑腰悬战刀,杀人如麻,被誉为西凉第一高手,据说曾经深入大隋腹地千里,手刃大隋数位宗师仙人,只是不知为何不愿去藩邸享福。
又比如那铁碑军镇内,有位守寡的沽酒美妇,姿容绝佳,不但铁碑主将吴大脑袋垂涎已久,就连隔壁小姨子军镇的好些官老爷,也时不时跑去喝酒,那婆娘也是刚烈性子,倒也没人能摸到她床上去,男人就只能过过眼瘾,解解馋而已。而这位艳名远播关内的美妇,放话说了,只要哪位好汉能够宰了大隋南疆大将马彦超,她便愿意自荐枕席,做牛做马,也心甘如怡……
那些糙汉武人聚拢一桌,茶余饭后的谈资,每天一大箩筐,都不带重复的,听得陈青牛津津有味,也抵消了肚子里大部分虚度光阴的怨气。
好不容易能够动身,陈青牛不再滞留驿馆片刻,谢石矶驾驭马车往西城门赶去,接下来这段塞外旅程,便是途经或是绕过一座座边塞雄镇,直到铁碑。
烽燧,驿站,边镇,黄沙大漠,戈壁残丘,旖旎绿洲,山如火焰。
一路西行,多是荒凉景象,不过也有郁郁葱葱,甚至如猫眼一般迷人镶嵌在大地上的碧绿湖泊。
夜深人静之时,万籁寂静,陈青牛便经常走下马车,躺在地上,仰望星空,甚至难得偷懒懈怠,全然不去吐纳练气,只是纯粹发呆而已。
西凉疆域,横向地狭如走廊。
马车就在这条走廊中快速前行,日夜不停,并未遭遇到任何意外阻滞。
小半旬之后,视野之中绿意渐盛。陈青牛需要补充一定干粮,在高处环顾四周,极目远眺,终于望见一处炊烟后,便让谢石矶驾驶马车偏离主干驿路,沿着小径往炊烟处驶去。
陈青牛并未因为自己是修行之人,便掉以轻心。世间远游有诸多危险,难以抗拒的天灾横祸,不见经传的异族鬼神,难以揣度的魑魅精怪,与世隔绝的化外蛮夷,深山野林的虫蛇虎豹,等等,都足以致命。
这也是道教符箓派最早兴起的根源,每入川泽山林,必持符箓,退散灾厄。
而最质朴的符箓图案,便脱胎于远古青铜大鼎上、那些晦涩难明、佶屈聱牙的篆刻文字。
一个时辰后,陈青牛看到一个村庄轮廓,依山傍水,一栋栋黄泥房稠密相连,从山脚依次高升至半山腰,粗略算竟有将近三百来户人家,这在人烟稀少的西北塞外,绝对是不常见的景象。
距离村庄大概三里路,陈青牛突然让谢石矶停下马车,他走下马车。
仅供一辆马车通行的路旁,歪歪倾斜着一块界碑,一面刻有涿鹿,一面刻怀戎,俱是远古虫鸟篆。
蹲在界碑前,陈青牛伸手抚摸着古意苍苍的“涿鹿”二字,粗粝沧桑。
木偶不知何时钻出行囊站在了他脚边,双手负后,来回踱步,如私塾老夫子传道授业:“涿鹿在我南瞻部洲最少有六处,最著名一处,当然是后魏的涿鹿郡,是十大古战场之一,曾经一度统辖南瞻部洲半壁江山的天元王朝,正是在那场战役中崩塌,从此世上再无那般版图宏伟的王朝。”
陈青牛收回手,站起身,“南瞻部洲仅是九大洲之一,且是版图最小的一个,我听说东胜神洲,能容下八九个南瞻部洲。”
木偶冷哼一声,反驳道:“你亲眼见过?道听途说,以讹传讹而已!说不得真相是咱们南瞻部洲,有八九个东胜神洲那么大呢!”
陈青牛低头看了眼跳到石碑顶部的尺余木偶,只见它双手叉腰,一本正经。
他觉得有些好笑,却也没说什么,举目四望,随口问道:“你是否精通堪舆风水、形家葬法?”
它犹豫片刻,道:“我不懂那些,只是凭借直觉,感到这边阴气之重,不逊色先前武林镇那股冲天而起的至阳罡气。”
陈青牛点了点头,他之所以停车下马,除了观摩界碑之外,也察觉到这块广袤土地,孕育着不同寻常的森森阴气。之所以没有掉头就走,在于这股阴气虽浓郁,却并非令人窒息作呕的险恶之气,而是一种近乎于悲壮至苦的浩瀚气息,冤魂汇聚,郁结而成,最奇怪的地方在这股气息竟是仿佛只怨天,却不尤人,故而相信即便有孤魂野鬼游荡出没,也并非那种肆意侵害生人的阴秽邪物。
至于木偶所谓的武林镇阳气,让陈青牛啧啧称奇了好几天,按照它的说法,竟是那裴宗玄一身雄浑气势所致,正如一柄神剑哪怕深埋于九幽深渊,却依旧难掩那股冲霄剑气。
它还说依照裴宗玄所展露出来的气势,已经不是气数奇异可以解释,而是史书上记载的那种“身负大气运之人”,属于应运而生,它断言裴宗玄诞生之时,天生异象,必有奇观!
开国皇帝往往如此,虽偶有附和之辈,但绝非全是野史杜撰。
陈青牛自然不会觉得这是无稽之谈,王蕉,黄东来和小薛后,想必都是如此天之骄子。
陈青牛很是羡慕,嫉妒倒是也有些,只是远远不至于眼红罢了。
其实很大程度上,陈青牛对于“身负起运”一事,颇为反感。
对于仙家修士无法肆意干涉人间王朝,当初陈青牛刚刚成为莲花峰客卿,那可是差点跳脚骂娘的,只觉得自己修的这个神仙,若是处处束手束脚,岂不是修得亏大发了?
人间帝王将相,一旦被赋予气运一事,简直就是“刑不上大夫”的更高版本。
好在最后听说只要跻身最顶点的大修士,真看不顺眼谁,也能够一拳打死就打死谁了,管你三七二十一,大不了就是付出一点修为。
至于王蕉所谓的“一点”是多少,陈青牛没有问,她也没有主动说。
当时经过武林军镇的时候,可惜那傀儡是鬼物,自然死活不愿靠近阳罡鼎盛的军镇,在车厢地上撒泼打滚,使出浑身解数,陈青牛只得让谢石矶驾车远远绕开,要不然他还真想去远远瞻仰一番。
陈青牛犹豫片刻,沉声道:“石矶,进村子之后小心些。”
谢石矶点头之外,难得嗯了一声。
仅开三窍的九尺女子,显然也意识到这趟入村,不同寻常。
她下山之后,就一直不曾卸甲,始终披挂那具重达百斤的夔甲,即便睡眠也没有剥离片刻。
加上她本身就拥有止境宗师的雄健体魄,和那十二道栖息于窍穴的红莲业火,可以说,谢石矶就像一座防御惊人的雄关险隘,且攻守兼备,一旦让她武道大成,与之对敌,堪称噩梦。
手持诛神枪,身穿夔甲,蕴藏红莲业火,这等惊世骇俗的大手笔,也就陈青牛这种败家不含糊的客卿,同时也亏得是家大业大的观音座三脉之一的莲花峰,才让陈青牛舍得、并且能够如此挥霍。
否则任何一件,放在世间任何一座财大气粗的宗派,也不是寻常嫡传弟子能够拥有,肯定是掌门亲传或是首屈一指的长老嫡传,才能侥幸拥有其中一件,然后小心翼翼奉若至宝。
临近村庄,河上架有一座简陋石桥,桥有石阶,马车只好在河边停下,谢石矶系马于路旁。
陈青牛在谢石矶系马的时候,望向石桥下方,脸色肃穆。
木偶提议藏在陈青牛一只大袖中,陈青牛没有反对,此时它倒挂在袖口上,随着陈青牛的视线望去,也有些心情凝重。
石桥底部,竟悬有一柄锈迹斑斑的铁剑。
桥下挂剑?
这在朱雀王朝别处疆域,应当从无此风俗。最少陈青牛和这位活了五百年的女鬼魂魄,就都不曾听闻。
袖中木偶语气沉重,低声道:“要不然咱们掉头回去驿路?”
陈青牛抬头望向山顶,山巅并无建筑,他站在原地,沉思不语。
黄昏时分,炊烟袅袅,鸡鸣犬吠,世外桃源。
村落隐约有稚童嬉戏打闹、追逐奔跑的欢声笑语。
见陈青牛没有动静,它继续说道:“相较界碑那边,这里阴气其实浅淡了许多,但总觉得透着股古怪。如果只求安稳,咱们就立即回头,若是要学那些野路子出身的修士,一心想着靠捡漏‘发家致富’,那你就大大方方进村子。归根结底,这里终究还是西凉的辖境,九座军镇一线逶迤,此处再有玄机,也不至于是九死一生的险境死地,对吧?”
陈青牛抖了抖袖子,它识趣地躲藏起来。
陈青牛和谢石矶走上石桥,并未有任何异常感应,陈青牛甚至轻轻跺脚数次,也没见触发什么机关。
木偶忍不住提醒道:“这村子里的槐树,是不是也太大太多了些?”
陈青牛能够过目不忘,说道:“村口四棵,村中一棵,村尾两棵,以村中最茂,树荫可覆两亩。”
木偶絮絮叨叨道:“槐虽吉瑞之木,可其实也颇为招徕鬼魅精怪,毕竟槐第槐府之类的说法,不仅是在阳间流行,槐树对阴物而言,也天生适宜栖息,当然,这些喜好槐树的阴物多是良善之辈,如我这般。因为槐木本就是虚星之精,而作为北方第四星宿的虚日鼠,虚宿值日之时,冬至已过,一阳初生,故而吉庆多。”
陈青牛不客气道:“把‘如我这般’四字省了。”
木偶愤愤然沉默下去。
这座村子,生机勃勃,并无半点阴鸷深沉气息。
村口一些孩子或躲在柴门后、或趴在墙头,望着陈青牛谢石矶主仆二人,好奇居多,较少畏惧。
陈青牛讶异,这些孩童看面相,多灵秀聪慧,村子有一二人如此并不稀奇,可大多如此,就有些不对劲了。
难道说自己脚下,正踩着一方风水宝地?
朱雀王朝的东南那边,听说村头多植风水树,用以遮挡邪风恶煞。在多黄沙大漠的朱雀西北疆域,则不流行此事。
有个孩子从远处出现在视野,一路直接跑向陈青牛,气喘吁吁,张大眼睛,满脸好奇,怯生生问道:“请问你是陈公子吗?我家先生请你去村塾一趟。”
陈青牛感到一阵惊骇,猛然抬头望去,下意识就按住了腰间当国的剑柄。
蒙学稚童自然感觉不到那股杀气,依旧高高抬起小脑袋,耐心等待答案,稚嫩脸庞上,还带着几分打量外乡人的雀跃新奇。
谢石矶迅速转头四顾,如临大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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