居安思危者,焦虑往往伴随着顺利。作为实质上的一营之主,而立之年的李延朗可谓年轻有为。他从赵营的蓬勃兴旺中受益,对赵营今后的发展的考虑势必也较旁人更多。渐渐露出峥嵘头角的赵营已经处在了他此前想都不敢想的高度,高处不胜寒,他想象不到赵营接下来又将会遇到何种情况,而他又将随赵营迎接怎样的挑战。前路大好却带着难以预测的风险,本能驱使着李延朗必须为一些事早做打算。
“哦,原来如此,这是大好事。”赵当世面带微笑听着使者的陈述。本以为李延朗有要紧军情回报,结果却是来请求赵当世准允他与茹平阳的婚事的。
男欢女爱人之常情,李延朗是重情重义之人,与茹平阳相濡以沫在赵营中早传为佳话。李延朗随军南征北战,茹平阳却不可能像流亡时那样常伴他左右甚至与他并肩作战。尤其在李延朗随徐珲坐镇郧阳府后,两人更是聚少离多。茹平阳理解他,愿意在背后默默支持他,他也要给茹平阳一个真正的港湾。
李延朗请求赵当世能替他选个日子请假成婚,赵当世找卜者算了算,发现猛如虎抵达襄阳府前后几日恰好都是黄道吉日,于是锦上添花,将为猛如虎接风洗尘的宴席同时办成了李延朗的婚宴,自充司仪,给足了李延朗面子。
三日后,猛如虎的军队分几部分陆续进入襄阳府。河南战事紧急,他不打算在襄阳府多停留,预计补充些军需,便径去南阳府。南阳知府颜曰愉早早就到了襄阳府,提前与猛如虎接触。猛如虎虽是塞外夷人,但没有想象中的戾气桀骜,对颜曰愉客客气气、执礼甚恭。颜曰愉心中大石落地,私下对赵当世表示感谢道:“赵帅引荐猛帅,实救我南阳黎庶之义举。”
八月十五中秋日,李延朗告假从郧阳府军中来襄阳府城成婚。本来,他只希望赵当世为他和茹平阳做个见证,连婚宴的事都没想过。谁知与茹平阳到场后,发现大摆宴席、气氛热烈,且除赵当世外,猛如虎、陈洪范、范巨安、颜曰愉等文武大员均在场,既是震惊,又是感动。
“古有飞将李将军,我有良将李中军。李中军为我赵营鞠躬尽瘁,该当此等敬意。正巧今日大伙儿齐聚一堂,便联袂为二位伉俪添些彩头,事前未及告知李中军,万望见谅。”赵当世跨立堂中李延朗夫妇身前,环顾众人高端酒碗,“来,诸位,饮了碗中酒,为新人祝福、为猛帅接风也为庆贺中秋佳节!”
悠扬的丝竹管弦声中,红盖头的茹平阳透过盖纱凝视李延朗,发现他已是热泪盈眶。
新人经拜天地、高堂等仪式后先行转去后堂,筵席如旧,偌大堂中舞女袅袅,在座诸人则推杯换盏,好不热闹。赵当世笑着对猛如虎与颜曰愉道:“猛帅、颜大人,这是陈帅家中私酿,甘醇清冽,不同凡品,何不多饮几杯?”
颜曰愉说道:“我方才还在惊诧此酒品质,不想竟是陈帅家中甘露,怎能不贪杯?只是颜某素来不胜酒力,恐怕想贪也贪不了许多。”
赵当世笑道:“往后南阳府就靠二位携手并力,无需客气。今日诸位欢聚一堂实在难得,定当一醉方休,切不可摆什么矜持的架子。”
陈洪范家黄醅酒的度数虽不高,但喝多了总还是有后劲的。喝到酣处,席上一些不胜酒力的客人早已是满面通红,有甚者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这些客人中很多是猛如虎营中的武将,不谙什么规矩礼仪,纵然是在席那些襄阳本地有些名望的乡绅,酒劲上头并不将恪守规范放在眼里,故而一时间,除了几位顾忌身份、矜身自处的官吏外,宴席上已然喧闹成了一片。叫骂声、划拳声、唱酬声、行酒令声连成了一片。
赵当世陪猛如虎、颜曰愉又喝了几口,陈洪范这时提着个酒壶走到近前道:“来、来、来,随老陈一份子。”
“大哥深居简出、居家休养,我还道休养什么,原来是休养那杜康、李太白之术!”赵当世瞅他红光满面的,笑着打趣。
陈洪范随手拖张椅子坐下,与赵当世三人干了一碗酒,抹抹嘴角道:“颜大人,我看你的南阳是固若金汤,闯贼虽猛,一时半会儿也未必犯得到你头上,就不要太忧心了。”
颜曰愉道:“有猛帅在,我自无忧。”
陈洪范哈哈笑道:“猛帅自是南阳兜底的王牌,但陈某觉得,不消猛帅出手,闯贼也蹦跶不了几日了。”
颜曰愉一抬惺忪醉眼,问道:“陈帅可是想说傅公傅制台?”
本年五月,就在赵当世率军前往武昌府剿贼之时,朝廷将此前因为举措失当遭到崇祯帝怒斥下狱的前兵部尚书傅宗龙从天牢里放了出来,并任命他为陕西三边总督,分担兼任数职的督师丁启睿的压力。傅宗龙在七月底到达西安与陕西巡抚汪乔年合作主持军务,丁启睿将总督标下左勇营副将李国奇以及延绥总兵贺人龙两部分他调遣。
“傅公文武双全,乃国之良臣,先前遭小人蛊惑,是以触怒天颜。”陈洪范喝着酒说道,“听闻近期傅公接到朝廷谕旨,即将出潼关,兵发河南进剿闯贼。”
“不错,保定等地总督杨公等也受旨与他配合,就看是否能一战定乾坤了。”范巨安同样凑了过来,接过陈洪范的话茬。
“可短短一个月光景整军经武,傅公这次出关未免也太急了。”颜曰愉酒醒了几分,连连摇头,“贺、李两人,可不是那么容易驾驭的!”
“应该还是妥当的。”范巨安摇了摇头,“贺、李固然骄横,但胆子再大想也不敢不尊奉调令吧?杨公麾下虎大威、张德昌,同样有善战之名。今闯贼不比昔日献贼、曹贼流窜川中难以捉摸,彼等攻一城、占一地,主力很好寻觅。以这几部官军之战力,合作讨贼,其效必著!”
保定总兵虎大威、保定副将张德昌都是跟随总督保定、山东、河北军务杨文岳赴豫参剿的主力部队。虎大威不用多说,堪与猛如虎齐名,作战勇猛;张德昌则世代将门,其祖张臣历任蓟镇、宁夏、陕西、甘肃四镇总兵,其父张承胤曾任辽东总兵,万历四十六年抚顺城外与满洲兵力战死,他的两个哥哥张应昌、张全昌也都分别曾为山西、宣府总兵。龙生龙凤生凤,张德昌想来也不会差到哪里去。
猛如虎与颜曰愉碰杯道:“虎大威是鄙人兄弟,嫉贼如仇。即便别部不打贼,他也会拼死打贼。有他在,颜大人可高枕无忧。”
颜曰愉点头道:“只盼这一仗能将闯贼打回原形,灭灭他的气焰。”话虽如此,脸上忧愁依然掩盖不住。
赵当世很理解他的心情,如果说南阳府是楚北的屏障,那么豫中就是南阳府的屏障。闯军肆虐豫西、豫北,现在豫中与河南各部官军混战不休,目的便是极力打开缺口向豫东、豫南渗透。
豫东方向,官军主力主要由河南总兵陈永福为首的河南本地官军构成,死守开封府城,阻挡闯军继续向东。因为二月攻打开封府的失利,闯军东面暂时顿挫。可李自成志在与淮颍贼袁老山、袁时中的大、小袁营连成一片,早晚必将再攻开封府,拔下此根楔子。
豫南方向,官军则主要依靠左家军所布置的许州、叶县、襄城等城池作为防线,闯军同样难以遽出。但左良玉的作战意志毕竟比不上守家卫土的河南本地官军。有消息称,左良玉已经把许州的家眷偷偷转移到了别处。他现在本人率军也不在抗击闯军的前线,而是借口防备张献忠,窝在信阳州一带。许州、叶县、襄城一线,只有北舞渡副将刘国能、左骁骑营参将周凤梧、前锋营游击徐国栋等几部驻防而已。明眼人都看得出这样的厚度必然难以抵抗住闯军的长期攻打。
左良玉不负责任,但做了样子工程,朝廷没法诘责他,只能忍气吞声自己弥补。这事不能拖,再拖下去要让闯军真正突破防线,那么闯军在河南就完全可以做到四处开花、来去自如,至少在河南一省,官军将陷入难以挽回战略劣势。所以急令傅宗龙、杨文岳两军结合野战,当是为了缓解豫中之急。
可以预见,傅宗龙这次出关与杨文岳联手,若战胜闯军野战主力,豫南、豫东面临的威胁随之解除,各地官军可以从西、南、东三个方向把闯军向豫北黄河两岸、晋南山区等促狭地带驱赶,压迫闯军的生存空间,再寻机歼灭,官军的态势会好很多。可要是败了,那官军本就困顿的局面无疑会进一步恶化,不要说丧失豫中主动权,就连豫南、豫东恐怕也会受到殃及,造成全省的沦陷。当然这是最坏的结果,但不论怎么说,如此败势下,豫南第一重镇南阳府瞬间变成对抗闯军的前线,是不可避免的。
这压力不管落在谁身上都很沉重,颜曰愉为此茶饭不思、终日担忧,情理之中。
无论胜败,赵当世都做好了充分的应对准备,但当着颜曰愉和猛如虎的面,他还是端起酒碗道:“那咱们今日这一宴,可得再提前遥祝傅、杨二公马到成功!”
“干!”
几人“咣当”碰碗碰杯,酒水洒溅,在红彤彤的灯火光反射下,有若热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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