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左相争,仅仅一昼夜,胜败尘埃落定。
为了保全实力,不可一世的左良玉放下架子与颜面,单人匹马求见赵当世,希望两家议和。考虑到诸多现实问题,赵当世并无意过度打压左良玉,见面时依然谦逊随和。最终,赵当世允诺放左家军各部回河南,并提供沿路所需军粮。
作为回报,左良玉要做的有两件事。头一件,令盘踞谷城县城的两营兵退出城郭;次一件,自捆了高进库与周凤梧,交给陈洪范处置。
左家军山内外两股兵马无法相合,即便左、右骁骑营死守县城,面对赵营围而不打的策略,最终也只能落个粮尽自溃的下场,故而左良玉一出面,有自知之明的高进库与周凤梧便立刻打开了城门。左良玉知悉陈洪范家人受辱,只恨高进库与周凤梧成事不足败事有余,气急败坏着先将高、周二人狠狠拳打脚踢了一顿,接着将鼻青脸肿的二人扭送至陈洪范面前,呼喝道:“鼠辈胆大包天,无耻之尤。要杀要剐,随陈帅吩咐!”
高进库与周凤梧大眼对小眼,自谓今番难逃一劫,各自戚戚自悔,怎料陈洪范甫一开口竟是出乎意料:“左帅已有警示,足够了。”没等左、高、周反应过来,当即拂袖离去。
走出院子,陈洪范长长吐了口气,拐角处,负手而立的赵当世见他身影,近前问道:“哥哥,可出了气?要不解气,再让小弟去教训一番。”
“不劳贤弟,哥哥心中这口恶气已经消了。”陈洪范微微笑道。说话间,院内复传来鬼哭狼嚎的惨叫,估计盛怒难宣的左良玉又动起了手。
赵当世恨声道:“这两个贼子敢惹到哥哥头上,不杀他们真真仁至义尽!”
陈洪范叹口气道:“贤弟,说起来哥哥心里惭愧。左良玉的人能进谷城,也确因哥哥大意不察。”
赵当世连连摇头道:“兵家胜败事不期,哥哥不必自责。但无论胜负,仁义二字都是为人处事之本。高、周行径有失纲常,实乃猪狗也。”
陈洪范没接话,反而深深叹了口气。
“哥哥有什么顾虑,小弟愿意分忧。”赵当世恳切道。
“有贤弟在,哪还有什么顾虑。只是......”陈洪范再三踌躇,面色紧蹙,额头、眼角、脸颊等处的皱纹随之叠起,一时分外深晰。
赵当世并没有追问,两人就这么并着肩默默走过了数条街巷,直到耳边凄厉不绝的惨叫完全泯然,陈洪范忽地站住了。
“若愚兄没记错,贤弟今年三十三岁?”
赵当世纳闷回道:“不错......”
陈洪范笑笑,倒显出些慈祥,这与赵当世此前接触他好似正值当打之年的矍铄状态大相径庭。
“愚兄多吃了十九年的白饭,虚活五十二载了。”
二人初见是在四年前,那时候,赵当世与他相交只觉其人精力充沛、谈吐自如,仿佛同龄人并无半点隔阂,可是,只在这一刻再抬头看,说话时的陈洪范居然当真有了几分老态。年华易逝,都在不知不觉间。
赵当世正暗暗惆怅,只听陈洪范慢声细语道:“五十是道坎呐!自两年前始,愚兄处理起公务就时常觉着力不从心......可毕竟有着贤弟帮衬着,咬咬牙也能熬去。然人不服老终是不行,眼下对于军旅诸事,有心无力之感更切。左思右想,实怕拖了贤弟的后腿。”
“哥哥正年富力强,何出此言?”赵当世心里咯噔一下,有种不好的预感。
陈洪范言语轻缓,但甚是坚定有力:“愚兄觉得,该是时候抽身了。”
赵当世惊道:“哥哥切莫如此想,黄忠虽老尚能力斩夏侯,比起他,哥哥可还是个年轻人!”作为昌洪三营在朝廷方面的代表,陈洪范对赵营的重要性不言而喻,一旦他告老还乡,必将给赵营带来重大损失。
陈洪范笑道:“贤弟误会了。愚兄已经答应与贤弟同舟共济,怎会那般不讲义气,半途而废。”进而道,“台前本就该是贤弟等青壮俊彦的发挥之所,愚兄恬不知耻,死皮赖脸磨到这把年纪,风风雨雨经历不少,也知足了。趁着余热未尽,还是转到幕后方能绵长。”
“这......”赵当世算是听懂了他的意思,迟疑道,“可昌洪三营......”
“左营有廷实、右营有启祚,都是靠得住的。”陈洪范前半句信心满满,可后半句将出,脸色陡生忧虑,他拈须说道,“只有前营,还需贤弟多费心。”咳嗽一声,“甫儿年纪轻、资历浅,好生毛躁。”
昌洪左营与昌洪右营早先便分别派了李延朗与覃进孝担任中军官掌握实际兵权,出于对陈洪范的尊重,赵当世没动昌洪前营,陈洪范营中的主事军官是他自己的长子陈威甫。陈威甫年龄不大、二十出头,赵当世见过多次。
赵当世无法探究陈洪范的心境在这几日发生了怎样的变化,但对方的意思已经表达得很清楚,即名义上依然保持着朝廷方面昌平总兵的职位,私底下则退出赵营的军政系统。昌洪前营的统制坐营官由他儿子陈威甫继任,不过到底舐犊情深,不忘委婉为子请臂膀辅助。反过来,此举同时亦变相将昌洪前营的权力交付给了赵营。一码换一码,足见陈洪范一贯的精明。站在赵营的角度,如此安排,昌洪三营才可称彻底归化。
赵当世默然良久,沉声道:“哥哥可想清楚了?”
陈洪范回道:“吃了大半辈子风霜,终归懈怠了,早没有贤弟这样的雄心。只想着回襄阳摆弄摆弄花草来得自在。”
赵当世略一点头:“有贤弟在,必为威甫拓开个光明前途,哥哥只需放心享受天伦之乐便是。”
陈洪范淡淡笑着,笑容中透着点轻易难觅的辛酸。
左家军出楚,亦有规矩。防人之心不可无,对左良玉的人品,赵当世留了心眼。为避免左良玉出尔反尔,他先许从谷城撤出的高进库、周凤梧两营北上,直到其众经北泰山庙镇完全进到新野县境内,方令严守九连灯山口的覃进孝、李延朗放出后续部队。左良玉本人则最后归军,整个过程一连持续了三日。打发左家军,赵营固然花费了些钱粮,但以此避免了一场潜在的大规模激战,自然是值得的。
随后,赵当世亲自带兵,在楚豫交界布防,左良玉即便吃了哑巴亏,但见赵营兵马枕戈待旦的姿态,自谓机会已失,只能将怨气暂时憋进肚里,先回许州去了。
风波平息,陈洪范说到做到,旋即向赵当世辞别。赵当世送他回襄阳府郊外的庄园,回到军中,立刻安排起浑营参事督军蒲国义转任昌洪前营的中军官,作为陈洪范之子陈威甫的副贰。
统权点检院并统权使司建立后,各营中参事督军的工作重心很大程度上向政务方向倾斜,蒲国义通文墨,可本质上是正儿八经的武将。武举出身的他在军事方面很稳,属赵营中不可多得的“科班人才”,赵当世认为让他继续带兵方能“人尽其才”。
至于起浑营参事督军一职,则任命给了顾君恩的弟弟顾君命,因效节营原参事督军偃立成转成统权使,故空缺趁这个机会由与顾君命同随顾君恩投靠赵营的庠生刘靖夏填补。作为专攻文法的儒生,顾君命和刘靖夏更适合参事督军这个职位。
为进一步拉拢陈洪范父子,赵当世还特意择选了黄道吉日,摆坛烧香,认陈威甫做了义子,以表明提携他的决心。陈洪范的突然离开让陈威甫也很诧异,好在赵当世关照,蒲国义人也温厚和善,他吊着的心因此得以慢慢放下。
确认左家军远去的赵当世引兵回到襄阳府城,已是当月中旬。鞍马未歇,知府范巨安很快找上门来。
范巨安与赵营关系一直很融洽,自随州就近调任到襄阳府后,两边配合愈加默契,范巨安族中排行老六,赵当世与他关系好到直接呼其为“六哥”。投我以桃、报之以李,范巨安则回称赵当世“赵帅”,也很给面儿。
“近日襄阳府尚安?”二人对坐,赵当世先问一句,“六哥连个喘气儿的空当也不给,莫非有大事?”
范巨安轻抚长髯道:“有赵帅驱走蝗虫即是襄府万幸,府内别无甚事。”
赵当世一笑道:“那不知六哥急找,有何指教?”
范巨安右手瞬间从须髯溜出,并指在桌面上“笃笃”敲了两下,道:“杨阁老已殉职。”
杨嗣昌死了。
赵当世诧异道:“什么时候的事?”
“才从荆门州传来的消息,想来事出就在月初前后几日。”范巨安凝面道,“杨阁老本就抱恙在夔州将歇,听说左良玉那厮先前还刻意写了封信寄去,信里头对阁老极尽嘲讽挖苦之能事。阁老悲愤交加之下,一口气挺不上来,就......”
“消息确凿吗?六哥哪里得来的?”
范巨安答道:“督门下万监军、猛总统现屯兵在承天府显陵周边,我与万监军有旧,从他口里说出来的话,应当属实。”
赵当世叹息几声,不知是喜是忧。
范巨安往下说道:“不过前段时间万监军家中老夫人亦丧,阁老既没,他打定主意要回乡丁忧,督门里的事务,统统都交猛总统接手了。”另道,“月前来湖广统筹军事剿杀回、革贼的职方郎中杨卓然也出了事。”
“什么事?”
“军中无钱,他擅作主张暗与贼寇通商,虽是权宜之计,可前两日也被人捅出来,估计撤职查办是跑不了的。”
“职低权大,终不稳固,没了阁老,他也站不住脚。”赵当世若有所思道。杨卓然从杨嗣昌的幕僚中受提拔,代替杨嗣昌来湖广临时组织各路官兵讨伐回、革诸贼。他虽的确有些能耐、一度逼得马守应等巨寇乞降告饶,然到底本职低微,有杨嗣昌撑腰还罢,现下没了后台,手底下那些地头蛇哪个愿意再服他?被踩住马脚排挤打击也是早晚的事。
“正是这个道理。”
“那么王永祚呢?”赵当世继续问。杨嗣昌孑然一身,凭空立起个督门,从微末处火线拔擢了四人为基石帮护,万元吉、猛如虎、杨卓然都说过了,还有个接替陶崇道新任荆南兵备道的王永祚没说。
范巨安说道:“刚要提他。这王永祚运气好,朝廷就近取材,本想让万监军当郧阳巡抚,万监军来不了,就转荐了王永祚,朝廷文书已经下来了。”
赵当世扬嘴道:“郧阳是非之地,百官皆视之畏途,王永祚运气好不好,还难说。”转道,“袁军门要下台,倒有些可惜。”赵当世私下结交过袁继咸,所辖郧阳府又是左邻,本还想进一步发展。
范巨安不以为然道:“也没什么可惜的,圣上久久没审杨阁老的案,朝中已积众怨。这下阁老殉职,必压不住了。袁大人和宋大人都是杨阁老一手拎上来的,受到殃及顶个罪的事儿逃不过去。再说了,袁军门拦不住郧阳来去自如的贼寇、宋军门屡剿楚东南诸贼无果,早授人以柄,恰好碰上这是非,自没什么好辩驳的。另外以王永祚的履历能被起用成地方大员,怕也是圣上万般窘迫中给自己找回些颜面罢了,所以我说他运气好。”他对政见见解颇深,而且有话直说,从来不遮不掩。
“宋大人也革职了?”湖广巡抚宋一鹤同样与赵当世有点交情,若追随袁继咸一并被罢黜,赵当世当真有些怅然若失。
范巨安点头道:“革职是革职了,但论要紧,湖广巡抚与郧阳巡抚岂能同日而语,总不能胡乱再找个王永祚替上去,所以朝中下的旨意,让宋大人戴罪立功。”
“原来如此。”赵当世苦笑连连。
范巨安道:“赵帅主责在军,官场中事兴许无暇顾及,范某想着这些琐碎线索或多或少对赵帅有些干系,是以火急火燎的叨扰了赵帅休息,实在抱歉。”
“六哥谦虚了。赵某愚钝,官场消息也没六哥灵通,往后还需六哥时时点拨呢。”赵当世对他拱拱手略表谢意,顿了顿道,“听六哥这么说来,杨阁老那里,我近期会安排人去吊唁......督门下万、猛、杨、王四人,猛、王看来得着重关注。”
范巨安深以为然道:“此言甚是。阁老在时,所立‘上将营’本有宁夏分拨过来的马军三千,让猛如虎统带。后来又立‘大剿营’领湖南征召的二千耙头兵御于内游击、陕地旧将刘光祚,同样颇具战力。这五千人是督门标下核心,可称强劲。”一口气说到干哑,喝茶润了润嗓子,“万监军在川中及楚地还拢了三支军,一支参将王希甲川兵千人、一支游击闵一麒与朗启贵各五百川兵亦合千数、一支都司周晋辰州兵千五百及镇筸兵五百共二千人。三支军加一起足有四千之众,同样不可小觑......”
赵当世插嘴问道:“周晋......这名儿有些熟悉......”王希甲等赵当世不陌生,赵营第一次入川时便在围剿赵营的各部川军之列,周晋这名字却不太想得起来了。
“周晋是原镇筸都司周元儒的儿子,周元儒年老,已经将军权相让了。”
“了解。”赵当世笑笑。镇筸都司来自楚西南的苗蛮之地,那里荒莽异常,连左近的施州卫的那些土司都视之为野人,子继父职、军队私有,朝廷也不闻不问。
范巨安说到这里脸色一沉,道:“赵帅,说这么多没别的意思,只想提醒一点。以前有万监军等人与猛如虎分统兵权,文武相互制衡,大体安担。可现在万监军、王永祚各奔东西,这些个兵马怕都是要归受猛如虎节制。猛如虎曾因罪削职,只因杨阁老不拘一格才复受用,他又是个塞外套夷出身,即便沐我大明文明数十年,终究是叵测的蛮夷异族,只怕本性难移。督门各营兵算起来近万人,他带着就驻扎在隔壁承天府,说是护陵,但下一步会怎么走,实在难料......常言道有备无患,赵帅可得早做计议。”
赵当世郑重道:“言之有理。”他与猛如虎完全没打过交道,对方带着庞大的军队游移在襄阳府边境,绝不能置之不理。只不过,当范巨安的一番话重在他心中过一遍时,他突然灵光一闪,忍不住拍起手,喜道:“对啊,有了猛如虎和王永祚,我事可成矣!”
范巨安茶杯举到一半,僵在了那里,他愕然望着不忧反喜的赵当世,一脸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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