邓龙野看了一眼来时的街口,转目说道:“不瞒几位,我几个都是葫芦营的。在下姓邓,是营中百总,这位是大旗手。”
能混到百总、旗手,在军中都已经算有地位了,那几名官兵哪敢怠慢,连忙见礼。邓龙野马上又道:“我等来时,城北已经乱了。城中贼寇甚众,且与外贼勾结,恐怕过不多久,贼寇就将袭来。若郦大人要走,我等刚好护他周全。”
那几个官兵点头道:“这样最好。”他们都是城内的守军,被派来照应郦元仲。闻听贼势浩大,已有三分恐惧,现在巴不得扔了郦元仲这个烫手山芋,自己好躲入宅院,紧闭大门,“邓把总稍等,小人去叫郦大人出来。”
郦元仲身为洛阳府通判,今日本来为了洛阳守城而与知府商讨供给军需的事宜。他上午刚和知府谈好了事情,就来这官仓清点物资,孰料中途听说城中贼乱,他畏惧乱兵,现在虽然早就做好了点记工作,却不敢出仓院,只想等着城内情况平稳下来,再做计议。
而下,他正在院中坐立不安等待着外头的情况,忽然听说自家营头派人来接,当即大喜。衣冠都来不及整理,慌慌张张就跑了出来。
邓龙野一面等着郦元仲,一面不住往那边街口看去,还好,街口尚是风平浪静时,急于脱困的郦元仲已经来到了身前。
“郦大人。”邓龙野对他拱了拱手,但发现郦元仲的脸色有些难看。
“阁下是......”郦元仲的目光看向满宁。
“郦大人,情况紧急,我几个现在就护你出城。城南方向贼势滔天,咱们走城北的门。”邓龙野不想郦元仲多饶口舌,连珠炮似的说道。
“听说你们是葫芦营的?”郦元仲明显对邓龙野与满宁不太信任。
邓龙野从腰间掏出伪造的号牌给他,道:“在下任职营中百总,此前没和大人照过面,所以大人可能看我脸生。但任继荣、任把总大人应该知道,是在下的拜把子兄弟。”说到这里,神情一肃,“大人,情况危急,咱们速速动身,再晚恐怕要惹祸上身!”
郦元仲分得清主次,即便对邓龙野与满宁有些存疑,但性命要紧。任继荣他熟悉,和他哥哥任光荣一样很会打点,没少送礼给自己。邓龙野既然提到了任继荣,自当稳妥。故而叫上了两个一起出营的随身伴当,背好行囊,随邓龙野离开。
走出十余步,看到熟悉的道路,邓龙野知道北门在望。可就在此时,远处的街口忽起大乱。郦元仲听到响动,又见无数人从烟尘中奔踊出来,十分紧张,结结巴巴问道:“是、是、是贼寇来了?”
邓龙野的紧张并不下于他,敷衍答应一句,抬首看去,但见乱马交枪中,当先一人正是薛抄,他满身是血,带着七八名同样狼狈的兵士朝自己这里跑来。而他们的背后,相距不过二十步,十余名弓箭手正拉弓搭箭。
“老薛!”邓龙野与满宁同时喊道,话音放落,十余名弓箭手齐齐放箭,薛抄没有中箭,但他身后的兵士则有两人痛苦倒地,惨号不已。
薛抄到了近前,气喘如牛:“走,快走,姓王的手辣,后面死了几名兄弟,抵挡不住。”说着眼中噙满了泪水。
邓龙野看他这般表现,心一紧:“你弟弟他......难道......”掩护断后的那白甲将,其实是薛抄的胞弟。
“嗯......”薛抄抹干泪水回道,同时往后看去,只见街口,还不断涌出来更多的弓弩手,几名骑兵也混在队伍里,当下咬紧牙关,“先不提这个,出城为要!”
邓龙野目测了一下距离,自己这边十余人距对面最近的一排弓弩手不过五十步,倘若只顾逃跑,无疑会成为活靶子。他心有定计,将薛抄往前一推,喝道:“你们带人先走,我断后!”
薛抄惊道:“对面放箭,老邓你就成了筛子,拿什么断后?”他只道邓龙野无甲无盾,说要断后,几乎与送死无异。
邓龙野摇头道:“事已至此,别无选择。你放心,我虽无十足把握,但尚有信心全身而退。”
薛抄摇头道:“你别蒙我,我不信。”红着眼又道,“你别再害死我又一个好兄弟!”
邓龙野叹口气,突然将惊魂不定的郦元仲扯了过来,郦元仲措手不及,几乎跌倒。他下意识想要呵斥无礼,但突然感觉有些不对。耳边但听邓龙野说道:“有了他,我无忧矣!”
洛阳县官仓前的开阔地上,王绍禹走马阵前,他的身后,十余名弓弩手严阵以待,而数名骑兵则分列两侧。他手抚额上,疑惑地看着对面邓龙野那奇怪的举止。
按照邓龙野的吩咐,满宁与薛抄无奈带着其余兵士先走,只留下了邓龙野以及惊恐万状的郦元仲。
“你,你要做什么?”郦元仲尝试着挣脱邓龙野的控制,但邓龙野的手犹如铁钳,将他制得死死的,他努力几下,见全无效果,就也死了心。
邓龙野说道:“先生放心,我绝无伤害先生的意思。只不过形势逼人,暂且需要先生为我挡挡刀箭。”
郦元仲就像掉入了冰窟窿,浑身打颤:“帮,帮你挡刀箭?那,那我怎么还有命在?”
邓龙野笑笑不答,与此同时,王绍禹身边人道:“大人,逆贼逃了许多,要追吗?”
王绍禹骂道:“追不追我自会说,轮得到你来提醒我?这几个厮诡计多端,都不是省油的灯,定是设下了什么陷阱等我去钻。”
左右唯唯诺诺,噤若寒蝉,王绍禹沉吟片刻,指示身后的弓弩手道:“起弓!”随即喃喃自语,“管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先射他个七荤八素,彼等再有能耐,也不是腾云驾雾的神仙!”
然而,当第一排弓弩手张弓搭箭,准备齐射之时,却有人从侧里焦急大呼:“不可放箭,不可放箭!”
王绍禹循声看去,只见有两名官兵连滚带爬,从官仓方向跑来。
“你们是什么东西?”王绍禹很不高兴。
那两名官兵搓手顿脚,急切道:“小人都是官仓的守兵。对面是郦大人,若放箭,必害了郦大人性命!”
“郦大人?”王绍禹一听,倒有些熟悉,却一时想不起来具体何人了,“哪个郦大人?”
“是洛阳府通判郦元仲郦大人。他今日奉了明府大人的命令,来官仓公干,不料马失前蹄,给邓百......不,逆贼捉了......”他们眼睛不瞎,看了当下形势也基本能判断出,王绍禹在追的正是邓龙野。他们虽然不知道邓龙野具体犯了什么事,但王强邓弱,他们下意识就站到了王绍禹这一边。
“郦元仲?”王绍禹听了这名字,再眯眼朝对面邓龙野身边的人仔细看去,双眼顿时瞪了起来,怒骂道,“居然是他。他奶奶的,早不来,晚不了,偏生这时候来。不是找死是什么!”
本来,郦元仲是生是死他根本不会在意,但是这郦元仲可是上头指名道姓要活捉收为己用的能人。想到自己现在的立场以及往后的前程,王绍禹不敢妄下杀手。
“他娘的......”箭是不能放了,王绍禹很确定这一点,心中是不断咒骂坏自己好事的郦元仲。他的手下没有神箭手能一箭射死邓龙野却不伤到郦元仲。即便有,老实说,王绍禹也不敢赌。而邓龙野似乎就抓住了王绍禹的这个痛点,一边拽着郦元仲,一边开始向后撤退。
“大人,他要跑了!”左右看得心焦,相继说道。
王绍禹首先让弓弩手收了箭,左右寻思如何才能打破邓龙野的挟制。侧旁有人提醒道:“不如让骑兵上?”
这时候,王绍禹已经无心摆弄架子训斥手下人擅自发言,他想了想认为这相对于乱箭齐发,不失为一条稳妥之计,于是招呼过来三名骑兵,对他们道:“你三个,立刻出动。千万不可伤到了郦大人。记住,解救郦大人为先,击杀逆贼为次!”
那三名骑兵应诺,立刻催马朝邓龙野二人冲过去。邓龙野听到背后有响动,忙将郦元仲抵在了身前,却见来的是三匹快马,念头一动、心中一横,径直将郦元仲推了出去。
那三名骑兵本来以为,邓龙野会以郦元仲为质,原地固守,这样的话,他们就能从容分成三路夹击。就算邓龙野有郦元仲,也不可能同时顾三方周全,慢慢周旋,总会找到破绽。可谁想,邓龙野铤而走险,舍了郦元仲,这样一来,立时化被动为主动。
郦元仲早吓得傻了,猛然被推出去,跌跌撞撞走了两步便瘫倒在了地上。而那三名骑兵中,两名靠得较近,且行经路线,正对郦元仲,忽见郦元仲堵在路上,一时都慌了,都下意识地用力拉扯辔头,以防踩踏到了他。
这停滞的时间很短,但其中一名骑兵才缓过神,眼前亮光一闪,等他看清眼前,胸口上已经插进了一把钢刀。身前马匹的脖子也被划伤,那马吃痛之下,开始癫狂地原地跳跃,将自己的主人摔到了地上。
邓龙野飞掷一刀得手,十分振奋。郦元仲魂飞魄散,趴在地上不敢动弹,那狂躁的马跳跃时不防一蹄子擦到了他脑门,他顿时抱着脑袋“嗷嗷”叫着滚到了一旁。
此时另外两名骑兵全神贯注,继续驱马撞向邓龙野,邓龙野俟其中一匹将至,纵身跃向一边,那骑士的刀锋在他的腰间带出一条血痕,他咬牙坚持,利用惯性滚了两滚,到了那被刀插死的骑兵尸体边,拔出刀来。
这时另一匹马也欺到身前,马上骑兵甩出套索,正中邓龙野左手,邓龙野还不及挣脱,早给一股巨力拽了出去,幸好他还没下意识地发力反抗,否则两力相抗,他这条胳膊就不被扯断也必然废了。
邓龙野在地上被拖行数步,起手一刀,将绳索砍断,此时他半边衣衫已经全部破碎,皮肉也多有擦伤。马上的骑兵突然失了力,摇晃两下,稳住身形,同时拔出腰刀,兜转过马头,想要再度冲击邓龙野。
可邓龙野那容他再来,飞跑过去,扒住了马鞍,控制住了马匹。那骑士侧对着他,不好挥砍,邓龙野生死关头,气壮如牛,奋力推搡那骑士,那骑士对抗不过,仅凭着脚勾马镫,方不至于被推下马背。邓龙野见状,怒吼一声,使尽全力反手一刀,将那骑士的脚踝剁了下来。那骑士惨呼落马,伤口激射而出的血液撒了邓龙野满脸。
邓龙野顺势上马,此时,最后一名骑士也到扬刀而来。到了马上,邓龙野更无畏惧,熟练地闪过一刀,并在两马擦身而过之时,回身一刺,将刀刃不偏不倚插进了对方的背脊。
他抹了一把黏在睫毛与眼皮上的血渍,视线却依旧朦胧。朝前看去,只见不远处,气急败坏的王绍禹嘴里大嚷着什么,已经全军出动,直扑自己而来。
他嘴角冷笑,转过马头,小驰两步来到兀自哆哆嗦嗦的郦元仲身边,斜身用力攥住他的腰带,将他提到马上,横放在自己身前。
背后,王绍禹声嘶力竭的喊声越来越清晰,他却充耳不闻,“驾”一声夹紧马腹,催马如离弦之箭飞驰而出。透过眼前红色的血迹,此时,他看到的天空并不是蓝色,而是暗淡的灰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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