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出使当时还驻扎在唐县附近的回营之后,至今整整两年,傅寻瑜才又一次踏上了河南的土地。
自从回、革诸贼受挫南窜、赵营起浑营坐镇湖阳镇,由枣阳县北到唐县进入河南的这一条道路顺畅了许多。一路行来,官道因为重新修葺较之从前平实不少,过往车马旅客亦络绎纷纷,豫南、楚北都是人口稠密的地区,这也才是太平时节该有的正常景象。
傅寻瑜深知,楚豫之交的局面之所以能渐次稳定,与赵营的守卫密不可分。一股自豪油然而生,激励着他对接下来要完成的使命亦充满了斗志。
随他通行的尚有十余骑,除了一名外务行人外,余皆随从。那外务行人名叫郑时好,来外务使司的时日不长,但能力很出挑,所以这次有幸成为傅寻瑜的唯一搭档。
郑时好兄弟三人都在赵营任职,他是大哥。二弟郑时新习武,乃练兵营里的哨官。三弟郑时齐,因文采出众受统权使穆公淳推荐,前不久被任命为了统权副使,目前在三兄弟中地位最高。作为河南孟津人,郑时好对河南府各地都很熟悉,这次陪同傅寻瑜,既作副手,也充向导。
“你二弟去了随州吗?”傅寻瑜喜欢闲聊,晓得郑时好有兄弟在行伍里,前几日军令到范河城,调动练兵营出援随州,他亦听说了,由是问道。
郑时好回道:“没去,他那一哨这月恰没摊上训练,都在准备秋收的事。”
“春种秋收,一晃又是大半年过去喽。”想起当初在唐县遇见年轻气盛的马光宁的场景,恍如昨日,傅寻瑜不禁唏嘘。人一定下来,时间就会过得特别快,应用在赵营身上也一样。在楚北扎根后,营中人包括傅寻瑜在内,都时常有种时间不够用的错觉。
“你去过洛阳吗?”傅寻瑜又想到了此行的使命,随口问向郑时好。
郑时好笑笑道:“当然了,洛阳号‘天下之中’,属下近水楼台先得月,岂有不去的道理。”又道,“但至如今,城周不及九里,早不复当年辉煌了。”
“不及九里......”傅寻瑜咋舌,“那岂不是连福王府也比不上?”
郑时好道:“那是比不上,福藩是当今圣上最近亲的宗室,‘河南之地半入藩府’非虚言,小小洛阳怎么比得上王府。”
傅寻瑜无奈笑道:“世道无理,以至于此。洛阳芸芸黎庶无坚墙守护,一个王府一家子就抵得过这千万百姓了。”
二人聊着聊着,话题就转到了此行的使命上来。
河南明室宗亲不少,但最有名的,非“三亲藩”之首福藩莫属。
福藩现任亲王朱常洵乃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庶三子,他的母亲郑贵妃最受万历帝宠爱。子以母贵,万历帝甚至一度动了放弃庶长子朱常洛改以册封朱常洵为太子的念头。可如此废长立幼的事违背《皇明祖训》的规定,遭到了众大臣尤其是东林党官员的极力反对,万历帝极为不悦,这也成为万历帝随后怠政近二十年的原因之一。虽然最后慈圣太后的干预下朱常洛还是当上了太子,但万历帝对朱常洵恩宠不减,朱常洵出京之藩,所得赏赐金银、田亩远远超过同期所有藩王,此后更是几乎年年恩赏、处处庇护。
天启以来及至崇祯,也非常照顾朱常洵及福藩,对福藩在河南的各类害民自肥之举统统视而不见,就连几次检地,只要报了福藩名,一概不管。几十年的经营使得福藩成为河南最大的土地与财富拥有者,说是钱过北斗、米烂成仓尤显不足,实可谓真正的富可敌国。
福王朱常洵今年已经五十五岁,他的长子朱由崧的寿诞就在几日后的中元节。赵当世有次去襄王府做客,见府中正收拾送去洛阳福王府的礼物,打听之下便也动了趁机结交的念头。随即向襄王朱翊铭求了一份引荐信,并找到傅寻瑜,让他去一趟洛阳,为赵营打点,顺便也拜访少林寺,带去赵当世的问候。
傅寻瑜的计划,先去福藩再去少林,所以一路北上,过南阳、汝州,赶在中元节前一日抵达洛阳。
福王府在洛阳城外,傅寻瑜等人寻到福王府外围,找到了当地人口中“有大石狮处即是王府”的一对汉白玉石狮。石狮威猛雄壮,它们当中,便是通往王府的道路。
与西安秦王府、成都蜀王府等大藩类似,堪称当今明宗室第一亲藩的福王府最外围掘有护城河,在砖筑内城之外,还环绕有夯土筑就的外城,称“萧墙”,墙土里头还铺设了蜈蚣木加强整体强度。福王府的萧墙周九里余,规模已经接近帝宫。内城墙称“宫墙”,周亦有五里,远超宗法规定的三里,在东南西北四面各有一门,南门为正大门,称“端礼门”,其余三门各称“广智”、“体仁”、“遵义”。城楼饰以青绿点金,配套的廊房则抹以青黛之色。内外两墙,皆高二丈九尺,巍然正立。
傅寻瑜与郑时好等人从外城进后,不久行至大红漆衬以金涂铜钉的端礼门。这段时间宾客众多,门口数排拴马桩满满当当,成堆的牛车、马车停靠在边上的一片大空地上。门前早有人候着,管事取了傅寻瑜递上的名剌查看后,亲引着他们进府。
宫墙之内,是王府内诸殿宇。进门后,迎面便是窠栱攒顶、中画蟠螭并缀以金边八角吉祥花的承运殿。
傅寻瑜与郑时好等人先被带入殿中等候。这王府前殿为十一开间,极为宽阔,殿内除了傅寻瑜他们,其实还有好些宾客同样在等,但落在偌大空间的四处,人就显得稀稀疏疏了。但见前后殿座皆用红漆金蟠螭修饰,围绕着的帷幕是红销金蟠螭,座后壁则画蟠螭、彩云及游龙,五光十色,甚是迷离梦幻。跟着傅寻瑜的那帮随从哪里见过这等奢华殿宇,在他们生平所知中,范河城的三军府已是出奇恢宏,但和这福王府比起来,就立刻相形见绌,仿佛把泥鳅摆在了蛟龙面前一般。
殿内阔大,却无人高声喧哗,倒显得十分寂静。傅寻瑜与郑时好聊了几句话,又有管事进来,先清点并收取了礼物,随后留下随从们在殿内,只带着有头面的傅寻瑜与郑时好出殿转去内院。沿途各殿无不覆以青色琉璃瓦,间或社稷坛、典膳所、奉承司、收粮厅等建筑鳞次栉比,廊房楼亭之多,几让人眼花缭乱。若非有着熟门熟路的管事当先带路,傅寻瑜敢肯定,光自己瞎绕,没个十天半个月,见不着福王。
也不知走了多久,总之傅寻瑜感到脚都走沉了,正调整气息间,一面朱红底大青绿边、雕有华藻的石影壁赫然出现。绕过影壁,穿一高大门楼,门楼牌匾上写着飘逸的“鹿苑”二字草书。走进去,眼前景象立刻大变,首先入眼乃一大池,大池碧波平缓,中有若干小岛,每座小岛之上,均立一亭,秀雅可爱。水上石桥宛回,扶栏桥面都是榆石质地,望之莹莹生光。以大池为中心,假山小树点缀成群,相映成趣。蝉鸣之下,一应地面全是细细的白砂铺就,反射阳光,令本被四面高大角楼围峙的整个园林亮堂敞明。
傅寻瑜才走几步,不远处一物窜到面前,睁着明彻的大眼睛看了看人,复钻入身畔不远的桃林中。那管事说道:“这是王府中豢养的梅花鹿,整个鹿苑中有鹿十余头。它们怕生,平素就王府中时常走动的人也难得见上几次,阁下这一来就见到了,真好运道。”
这时,背后忽有轿辇停下。傅寻瑜心中奇怪,明明所有宾客的车马都停在了墙外,怎么还有人能乘轿而来。正疑惑间,轿中人掀轿帘而出,傅寻瑜见那男子大概三十出头年纪,中等身材、体态丰健,仪容整齐清爽,穿戴亦是奢而堂皇,知非常人,上前搭礼。
那管事给那男子规规矩矩行了一礼,对傅寻瑜介绍道:“此位便是世子德昌王。”
傅寻瑜听闻一惊,忙行礼道:“末流傅寻瑜,参见世子殿下。”眼前这个人正是福王朱常洵庶长子、德昌王朱由崧。既在此前进封为“福王世子”,那便是福藩的继承人了。
傅寻瑜听到朱由崧垂首暗暗问那管事:“这人什么来历,能到鹿苑?”
那管事回报了傅寻瑜与郑时好的身份,朱由崧轻轻点了点头。他声音低缓而有力,面带微笑与傅寻瑜见了礼后道:“父王正在苑中,阁下可随小王同行。”
踏砂缓行,沿途不少侍女袅袅婷婷,穿梭林中,见到朱由崧,皆匍匐跪拜,朱由崧只做不见,行之如故。傅寻瑜偶然间瞥见几名侍女跪伏时,慌乱着来不及展好裙摆,下摆因蜷身而收带起来,却露出裙底点点春光。
那走在边上的管事见傅寻瑜面有诧异色,靠近低声解释道:“王府之中,侍女与妾都不着亵衣、裆底中空,方便王爷临时起意临幸而已。”
傅寻瑜道了声谢,咽口口水,当下也只作没看见。
不多时,林木掩隐的深处飞檐突出,走近再看,里头竟还坐落着一间小宫殿。那宫殿虽不大,但装点精致,屋檐峭立凤凰成双,梁柱上珠璧雕花,华美精巧。殿前有一月台,时下正有宽袍长袖的舞女数名在那里翩翩起舞,两旁则是奏乐唱和的戏班人员。
殿门与月台之间,铺一锦绣高榻,围立高榻,各色府内官、侍女伴着歌舞谈笑风生,傅寻瑜一眼看去,但见高榻正中,斜躺着一男子。那男子头戴一顶玄罗帽儿,身上穿一件崭新的天青夹绉纱褶子,脚下丝鞋净袜,但整个人体型却极为肥胖,厚厚塌塌望之犹如一座肉山,乍见之下颇有几分骇人。
那肥胖男子正一手撑着硕大的脑袋看舞,朱由崧先上去拜见,傅寻瑜与郑时好随后齐上,跪下行大礼拜,口呼:“参拜王爷千岁,恭祝王爷福如东海、平安吉祥!”
肥硕的福王朱常洵乜眼瞧了瞧傅寻瑜二人,身躯一动不动,口道:“起吧。隔日是德昌王的寿诞,又不是本王的,无需大礼。”说不几个字,就有些上气不接下气了。
傅寻瑜连声道是,近距离观察朱常洵,发现他脸色带着不正常的红,心知必是长期服用春药所致,暗自点头,从袖中取出一小瓷瓶,道:“此乃本年端午时由楚北地金蟾数只提出的蟾酥所制药,养身大补,特奉给王爷延年益寿。”
端午捕蟾乃是明宫中旧例,取出的蟾酥可以制成强效春药。傅寻瑜有备而来,没有在承运殿将它交出,特意藏着亲自递交给朱常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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