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车坚立如城,战旗飘扬如云。效节营三哨,茅庵东左哨与范己威右哨皆组车阵,布于武岗的平原。覃进孝前哨则以叠阵微微居后,灵活策应。回营驱马群率先冲撞的法子不奏效,马光春驻马细观,只觉阵型虽不完全吻合,但赵营所摆阵势形制基本属边军中的战车阵法。
景可勤在之前的战斗中受了点伤,半张脸包扎着白布,露出的一只眼倒很敏锐,一见赵营阵势如此排布,当即拍马赶到马光春处,焦急道:“赵贼练此车阵,正是为遏马军而为,非同小可!”
岑彭城之战后,景可勤基本成了光杆司令,马光春对他本就冷淡的态度现在变得更不友善。景可勤说完,没等来马光春回应,急切下又说了一边,马光春怫然不悦,斥骂道:“老子耳朵没聋,闭上你狗嘴,滚一边儿去!”脸色冷肃如刀。
景可勤吓得不轻,唯唯诺诺退到了后列。左右亲信对马光春道:“统领,赵贼摆下车阵,分明是冲着我马军而来,我等强冲未必能讨得好处。”
马光春抿唇未语,那双杀意凛凛的眼眸透过从远处飘来的稀薄硝烟,来回扫视赵营车阵。过了不久,他淡淡说道:“赵营车阵,得形而未得其髓。”
左右亲信不解道:“赵营之阵四正方严,岿然稳立似山,我等从未见过此等规矩的车阵,统领所言‘得形’自然不差,但‘未得其髓’又作何解?”
马光春道:“我在边军中,也曾归编车阵,出过塞。昔日明军结车阵,希望应付的情形与当前赵营类似,同样为得是在平原上抵御骁骑。但尔等是否想过,车阵虽固,战斗中却不利于机动,如何能胜过来去如风的马军?”
左右亲信疑惑回道:“车阵不利机动,但坚固胜似小城。马军快,可以肉身冲撞小城,怎能取胜?”
马光春骂道:“蠢材,还听不懂老子说的话!”接着说道,“尔等再想,车阵一旦结成,绝难轻动,它自己撞不上来,马军为何反要乖乖去磕那钉子?”
“两军相争,自要想方设法击破对方,还有他因?”左右亲信闻言越发迷糊。
“贼怂的......”马光春骂一声,也懒得过多解释。打仗和读书、匠造等等一样,动手之余更需动脑,一味打糊涂仗到头来获得的只有一笔糊涂账,不加以思考,素养与眼界永远也提升不了。左右这些个亲信办事得力,但凡说一他们绝不会说二,自然甚佳,可正如人之臂膀,一旦离开了脑袋指挥,立刻就手足无措,一团浆糊了。
孙子以“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其下攻城”十六字很好的点明了战争的本质,即战争不是原因,也不是结果,而是一种达成目的的手段。如果把战争视作目的,那逻辑自然是荒谬的。由最底层的大头兵到边军小军官乃至成为如今手领千万兵的统帅,马光春很早就想清楚了这一点,“打仗要活”也是他时常挂在嘴边的信条。明军出塞,辎重随军而行,作为对手的蒙古诸部落骑兵目标很明确,便是要夺取辎重。得了辎重,可补给部落所需,也可迫使明军不战自退。所以,即使明军结为车阵相抗,他们也至少会尝试冲突几次,尽可能接近位于车阵中心的明军辎重。明确了这一点,再看现在的赵营。车阵、叠阵自是摆得有模有样,无可指摘,可关键的一点在于,它们并没有让回营必攻不可的理由,在马光春眼中,所谓邯郸学步,正喻此类。
赵营本阵设于武岗的缓坡之上,两车阵一叠阵均靠倚缓坡结于平原。然而它们却未能扼守险要,或换言之,一马平川的武岗地面,无险可守,除非赵营能立数十个车阵将缓坡团团围住,否则回营马军可以轻松绕过呆板的车阵,从任意方向攻上赵营本阵。赵营让回营必攻不可的理由不在车阵而在本阵,这也是马光春认为赵营舍本逐末的原因所在。
至于马光春为何“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下定决心要打这一仗,促成原因很多,其中最重要的便是他认为这一战赢面大,有机会直捣赵营心腹,值得尝试。另有则在于,他两日前收到唐县方面马守应的来信,得悉目前受熊文灿、左良玉等数部明军围攻的回营本部情况不妙,马守应已经做好了再次转移的准备。转移的最好目的地便是官军势力相对薄弱、重寇云集的湖广,如此一来,击破堪称楚北守门人的赵营、为后续大部队转进扫清篱障就成了马光春不得不达成了战略目的。而眼下正是马光春揣度过后认为击破赵营甚至擒杀赵当世的最佳机会。
“灌三儿,你率所部七百骑,自东北穿插,至缓坡附近,由北向南迂回,待赵贼车阵破,会同前军夹击灭敌!”马光春高声呼道,转瞬间,一身披重甲、虎背熊腰的壮汉应声而出。这壮汉姓灌,没大名,人呼“三儿”,粗莽异常。早年在军中因反应迟缓常受人耻笑,但马光春慧眼识珠,相中了他的天生神力,更看中他善于服从的优点,提拔为梯己爱将。灌三儿也不负所托,每战登先、果敢无畏,曾数次在乱军中取敌将首级并全身而退,被誉为回营马军中最骁勇的猛将。
“是!”灌三儿声浑厚有若熊罴,一拱手便头也不回地离去。这是最让马光春欣赏的品质,为将者可以没有战略眼光,但只要有着坚决的战术执行力,一样可谓良将。赵营阵列森严,团结在缓坡下,十分紧密。“至缓坡附近,由北向南迂回”一句话说得轻巧,但明眼人都看得出此行必凶险难测、绝非易事。换作旁人,或许还会因担忧多问两句,灌三儿却不会,只要马光春动嘴,他的回答从来都只有一个简单的“是”字。
须臾,灌三儿领七百骑分出回营马军主阵,奔东北而去。这些骑兵无论人马,都披厚甲,手执宽刀重斧,一向都被马光春用以陷阵。孤军奋战的时刻对他们而言仿佛家常便饭,不甚枚举。七百重骑虽只小跑,但马蹄声沉沉重重,响似闷雷,很快就吸引了赵营兵马的注意。
“回贼出数百骑,往东北方去了!”
效节营右哨哨官范己威听塘兵传报,举目顾望,同时问道:“杨中军那里什么意思?”回营的异动不在预期内,范己威自己拿不定主意,想到了负有传令之责的中军官杨科新。
塘兵去而复归,回报道:“杨中军尚未接到徐统制军令,只让哨官不要轻举妄动!”
“废物!”范己威不满骂道,他瞧不上杨科新不是没有原因,此战统帅虽是徐珲,但临战统筹的代表则是中军官杨科新。杨科新固然需要根据徐珲的军令传达各哨行动,然偶尔火烧眉毛之际,间不容发,哪有空等你再去请示,作为一个合格的中军,必须具备一定的随机应变能力。可是此刻杨科新的表现完全就像徐珲的提线木偶,徐珲没说话,他也成了哑巴,要真这样,徐珲亲自上前线得了,要他杨科新何用?
回营马军突然分兵,且朝东北而去,意图明显便是想要奔袭赵营本阵,杨科新犹豫不决,只怕贻误战机。范己威急字当头,若非还有重如泰山的赵营军法压着,他都想直接越俎代庖,主动联络茅庵东与覃进孝二人去了。
到底还是理智占了上风,范己威按住冲动,对塘兵道:“你几个密切观察前、左二哨,一有动静,立时来报!”杨科新束手无策,范己威也只能暂且原地固守。不过,值此风云突变之时,他能做到平心静气,茅、覃二哨官未必能有他的淡定。据他所知,这二人的脾性一个莽撞、一个暴烈,没准会自行其是。
果不出他所料,回营分出的七百骑还没抵达缓坡,位处最北端的茅庵东左哨车阵就先自行瓦解了。茅庵东的心思范己威一清二楚,一定是顾虑回营冲杀上坡,威胁赵营本阵,所以才急不可耐,转换了车阵欲行截击。
“糟了。”范己威观察仔细,顷刻间瞅见伫立已久的回营本阵又飞快分出一彪马军,当即省悟茅庵东的举动或许已陷入回营之彀。
然而灌三儿等七百骑并未理会仓促变阵的茅庵东,继续向东北奔驰。范己威惊疑不定,三度派人询问杨科新,杨科新自也慞惶,哪里还有半点主张。回营本阵的分出的马军旗号打得是个“魏”字,统率者魏烈,亦是马光春的心腹将领,他所部数百骑,风驰电掣,片刻便至茅庵东左哨阵前,左哨兵士变阵未完,就遭到了魏烈骑兵猛冲,人倒车翻,当即大乱。正值此时,灌三儿突然率兵折返,原一直慢跑着的七百重骑在短短几个呼吸间就奋起至最高速,范己威瞳孔放大,眼睁睁看着这七百骑似高山滚岩,从侧部肆无忌惮地撞入左哨阵内。两下夹击,左哨登时兵折阵裂,花火绽放也似四面溃散开去。
“混账!”范己威切齿骂道,也不知自己骂的是狡猾的回营马军还是鲁莽行事的茅庵东。眼见左哨兵士在回营马军的践踏下惊惶逃窜,范己威又气又急。转向缓坡方向,徐珲军令还没等来,六神无主的杨科新又靠不上,一种坐以待毙的绝望之情猛然涌上心头。
彷徨之下,忽有塘兵从车阵的缝隙穿过,连滚带爬跑到范己威面前。范己威瞧他面生,心一跳,问道:“你,你是前哨的人?”
那塘兵涨红着脸,气息急促,说道:“小人正是,是覃哨官派来的。”大口呼吸几下,勉强喘匀,续道,“覃哨官见战局不利,特令小人来知会范哨官。”
为防止各部自以为是,影响整体布局,赵营军法严禁军将阵前擅自交流。时下覃进孝无视中军,派人来接洽,乃是军中大忌。范己威一懵,当时便有进退两难之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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