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时分,枣阳县城内却飘起了毛毛细雨。杨招凤从床榻上鱼跃惊起,一身亵衣飞脚奔到了营院内,这时候,兵士们已经各自从营房中出来,睡眼惺忪着零零散散立。军官们各自呼叱,抓紧整备队列。
“城内情况如何?”杨招凤一边由两个兵士协助裹上又厚又重的甲胄,一边问向侧里替他牵马过来的一位名叫赵承霖的军官。
“打探多次,百姓皆言廉哨官引部发难,焚烧民舍、抢掠财物。”赵承霖二十五六年纪,中等身材,面目方正、眉目间透着点点锐气,压着声音回道。他原随薛飞仙在汉中投顺赵营,薛飞仙伏诛后,复归韩衮,任马军队长。因是薛飞仙旧将,虽然骁勇善战,却长时间未受重用。直到一次军宴中,无意间透露出自己的籍贯,被有心人得知乃是赵当世的乡党,仕途才有所起色。又因他做事把细,与杨招凤聊得来,这次飞捷营兵马入驻枣阳,杨招凤特意将他带在身边作为副贰。
杨招凤用力扯了扯甲胄的下摆,将之理平,疑云密布:“我与老廉相识日久,他为人如何最是清楚。平日军中三令五申,他都谨遵在心,怎会突然转了性?”廉不信虽然为人豪爽仗义,但比上孟敖曹、崔树强等人,实则要谨小慎微许多。兵马进入枣阳县城前后,杨招凤并未觉察到其人有任何异常表现,夜阑人静正是将息时分,他却忽而引兵烧杀,思来想去都委实难以理解动机所在。
“行伍已整顿完成,请参军发落!”几名军官上前与赵承霖交谈片刻,赵承霖回身禀道。
此时杨招凤也已穿挂完备,跨上马背,持鞭朝城西方向看去,只见远处的漆黑中,泛起无数红黄明光,照亮了半个苍穹。传来的声音在风中零乱,听不甚清,但可以想象,彼处必然已经兵戈扰攘。
“先去城西,找到廉哨官!”杨招凤一夹马腹,赵承霖亦随之飞身上马。当下军号一鸣,东面营地内马蹄翻动,五十余骑接连出营。
枣阳县城内道路不宽,且多有曲折起伏,纵然杨招凤心急火燎,行进速度依然受到限制。越靠近西面,喧哗吵嚷声就越发清晰起来,火光同样越发明亮,空气中甚至不断扑来轻微的热浪。
“前方五十步乃县学,馆舍中怕是住有不少庠生,传令下去,各军马小心慢行,切莫喧嚷惊扰。”杨招凤侧身对赵承霖吩咐道。赵营求贤若渴,赵当世更是一向礼贤下士,杨招凤念过私塾,对读书人有着天然的好感,即便在紧要关头,也不愿因自己的疏忽而使赵营在读书人中留下凶暴骄横的不良印象。
赵承霖领命,拍马先一步去往县学把控情况,过不多时,却兜马回来,道:“参军,县学里已进了官兵。”
他话音刚落,不远处一汉小跑着到了近前,就马前对杨招凤拱手道一声:“杨将军。”
杨招凤定睛看去,认出是不久前照过面的孙团练,也跳下马来回礼,并问:“城西情况如何?听说县学里进了兵?”
孙团练先道:“县学中庠生这段时日都回老家省亲,馆舍里只剩几个老苍头。县里团练乡勇,就将他们暂时安置进去居住,少些麻烦。”
杨招凤点头道:“原来如此,那么城西......”
他话刚出口,孙团练凑近了道:“杨将军,可否借一步说话。”
杨招凤看他似有心事,便与他走到县学门外的槐树下,道:“孙团练有话相说?”
孙团练脸色沉重,道:“城西的乱子,想必杨将军也知道了。坊间盛传廉将军暴起,纵兵劫掠......”话锋一转,“城西现在去不得,北门附近有侧门不显眼,在下引杨将军前去,出了县城,再勿回头。”
杨招凤满腹疑窦,道:“既与廉将军有关,我怎可坐视不理?”进而问,“孙团练,你负责城中上下守备,当知事情原委。”他心中其实已经猜出几分端倪,今夜乱局起因,未必是人人口中所言廉不信烧杀抢掠,否则自己与廉不信乃是同袍,孙团练为何看到自己不畏反迎?想到此节,他便打定主意要从孙团练口中问出话来。
一究原由,孙团练立刻变得期期艾艾。他神情局促道:“事情......便是......和传闻......一、一般......”
杨招凤看他犹豫不决模样,料定内中猫腻不少,正色道:“要我抛下廉将军独走绝无可能,孙团练的好意我心领了,但城西,我是必去不可!”说罢,索性来个激将法,朝孙团练重重拱手,拔足佯装要走。
“且慢!”才走两步,背后孙团练起声唤道,“城西已是死局,将军此去但送死而已!”
杨招凤心头一震,扭头道:“何出此言?”
孙团练快走上前,叹气道:“廉将军是给人栽赃陷害了。而今为乱城西的,不是廉将军,而是......而是......”
“到底如何?”即便好脾气如同杨招凤,到这节骨眼上也不禁着急,语气重了不少。
四面耳闻喊杀声此起彼落,混乱向城中彻底蔓延开来,冲天的火光照出孙团练紧张不安的神情,他咬紧了干涩的嘴唇,低头思忖。杨招凤看他踌躇难定,不愿再多磨时间,果断道:“既有难言之隐,不说也罢。告辞!”
孙团练经他一逼,始才下定决心,咳嗽一声道:“城西进了贼。”
一听此话,杨招凤心砰砰直跳,强自镇定道:“什么贼?”对于这个结果,他并不意外。但纵使有了心理准备,当揣测成真,他依然受到了不小的震动。
半昏半明间,孙团练的表情也晦明难辨,他摇着头道:“只知是南来之贼,具体哪家旗号,我......我实不知情。”寻即解释道,“我虽领团练防守城门,可今日衙门里传信,西城门防御暂由衙中弓手接替。才交接不久,这城西就乱了。”
杨招凤了然道:“有人支开了你,与贼寇里应外合,接进了贼,又散播谣言,诬陷廉将军逞凶,是也不是?”
“正是。”孙团练苦着脸道,“据在城西戍卫的少许团练乡勇说,西城门已洞开,有贼兵自外涌入。我思来想去,也不会是已经在城内安顿的廉将军所为。”
杨招凤说道:“如此说来,倒是衙门里有人通贼?”
孙团练心一横道:“不错。”续道,“暮前调令忽至,我就猜到夜间未必太平。杨将军与廉将军都是好人良将,今番必是受到奸人陷害。”
杨招凤疑道:“团练与县中差役、弓手相异,更有守城之重则,没有知县印信,无人能临时调动。难道祝大人他......”
孙团练咬咬牙道:“祝大人德高望重,不会做此等辱没祖宗之事,定是背后受人摆布。”
杨招凤心道:“事已至此,非方寸间可以妄下定论,眼前最紧要的还是与老廉会合,同撤出是非之地。”便道,“无论事出何因,我得先去寻我营兵马。多谢孙团练提醒,若捱过此劫,日后必当涌泉相报。”说罢,拱手要走。
谁料那孙团练当即急了,一把扯过杨招凤的袖甲,恳切道:“城西龙潭虎穴,万万去不得。杨将军且听我一句,此去向北,可走北偏门出城,有我在一路无人敢阻拦。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等除了城,咱们见机行事!”
杨招凤一愣神,正纳闷孙团练为何苦口婆心执意要自己避去北门。再一想,方懂他的考量,敢情这孙团练接连苦劝不因古道热肠,而是在为后路担忧。贼寇进犯,必然洗城,孙团练看情形没有通贼,难说就能保全身家性命,所以名义上救杨招凤一命,但往细里想,与强劲的赵营马军共进退于他又何尝不是一道护身符?再有,贼兵再强,按当前湖广局势,也不可能坐城死守,长则三四日、短则一二日,必然撤走。若朝廷秋后算账,本就有守城职责、且无实质官身的孙团练或许会沦为顶包的替罪羊。
思及此处,四面八方的杀声突烈。孙团练正满眼殷切等着杨招凤回应,暗处一人冲过来,直接将他推到一边,对杨招凤道:“参军!城西方向消息,有大股兵马破了西城门正涌入城中,沿路烧杀纵火,口称我赵营替天行道!”说话的是赵承霖,他微微喘气,补充道,“西面营地的兄弟们都被冲散,死生不明,几无战力可言。廉哨官乱中坠马,不知所踪!”
“不知所踪?”杨招凤揪心道,正说间,县学门前空地上,本伫立着的数十骑赵营马军遽而躁动起来,但听“倏倏倏倏”,无数飞矢划过黑沉的夜色凌空射来,眨眼间,马嘶人沸,骑士与战马们下意识闪避,相互拥挤,本就促狭的空地上顿时混乱起来。
“上马!”敌兵已至,杨招凤振臂高呼。多年的战斗经验指引着杨招凤暂时放下所有的疑虑,专心面对不期而至的敌人。
“参军,敌骑自西、南两面来!”鼓噪的马军中,赵承霖扯着嗓子,高声喊道。
杨招凤一正兜鍪,伏在马背上抬眼而视,幽黑的远处巷口,几道寒光闪过,猛然间,十余银甲骑士飞跃而出,当中一匹战马极为雄骏,在原地不断跳跃显得兴奋异常。背上那骑士则一手扬刀,一手提溜着个布包,纵声笑语。
杨招凤问道:“他笑什么?”
赵承霖绕马而回,面若死灰,涩声道:“廉......廉哨官已经战殁......”
这一句,似百余面黄钟大吕在杨招凤脑中震响,他只觉天旋地转,坐在马背犹如坐在陡峭的山巅:“老廉......”两个字才出口,余光里一点亮芒闪动,他心一绷,侧身要闪,怎奈身体此刻却全然不受使唤,又笨又重。
“救参军!”
随着耳边赵承霖的呼声高亢,杨招凤的思绪也戛然而止。
苍茫四合的夜空下,枣阳县城却喧嚣通明仿若白昼。三人立于城外幽谧的小山山顶,目睹着这一切的发生。虽身处身处二里外,但县城中耀出的光线依旧将他们脸庞的轮廓都照得明明白白。
“进城打头阵的是谁?”最先打破沉寂的是个五短身材的中年汉子,他满脸阴郁道。
与他相伴的一魁梧汉子道:“杨傻子。”接着道,“他进去,赵营这点人,怕都得折了。”
另一个三角脸的汉子摇头道:“可惜了赵营这些马军。”转问,“老刘不来了?”
那魁梧汉子道:“老刘早说了,不稀得看。早知道也是这个结果,我三个就不该大半夜的摸来这里看吹风。”
那三角脸汉子道:“枣阳一丢,双沟口与舂陵城之间的联系就断了。舂陵城小小一地早晚也保不住。我看这赵营啊,凶多吉少喽。”说着笑着对那五短身材的汉子道,“老贺,姓赵的靠不住,看来咱们得尽早换个出路才是。”
那五短身材的汉子默不作声,静静又看了远端的枣阳县城一会儿,方道:“乏了。”言罢,低着头,自顾自向小山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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