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出意外,有关朱常法的前因后果一出口,连同赵当世在内,帐内所有人一时皆愕然震惊。杨招凤叹一声道:“只是,属下不才,于路给枣阳县的巡捕弓手们撞见了,两下起了争执,杀散大半,然而还是有几个漏网之鱼。”
昌则玉一捋长须,凝眉道:“兼任枣阳县巡捕官的是褚犀地,如此一来,怕有隐患。”
穆公淳则道:“隐患虽有,却不大。枣阳附近多有流匪强人出没,没有物证,只凭逃兵的一面之词,褚犀地恐怕还没那么大手段直接就将我赵营钉在板上。”
杨招凤面有惭色,低着头道:“属下办事不力,请主公责罚。”
赵当世道:“这事现在难说功过,我不罚你也不赏你。”转头问向昌、穆二人,“二位先生以为,这朱常法于我军可有用途?”
昌则玉先问杨招凤:“沿路你等身份可有暴露?”
杨招凤道:“未有,他三人被捉后就给蒙眼堵嘴,我几个相互交谈以及与枣阳弓手的对话,都在远处,不会有任何泄露。”末了补上一句,“但那姓朱的小子鬼灵精,怕是能猜出我几个就是与他同桌饮酒之人。”
赵当世对昌则玉道:“老孟是行家里手,凤子亦是把细的人。这点先生无需担心。”
昌则玉说道:“你们本意可是想靠着这朱常法去敲诈襄王?”
杨招凤应声道:“起初我实没料到他是王爷世子,也是后来才知悉。”
昌则玉摇摇头道:“若他是寻常官宦子弟,要求赎金并无大碍。但正因他是襄王之子,恐怕这求财之事,便没那么容易了。”
杨招凤不解道:“此话怎讲?”
昌则玉回道:“很简单,襄王爱子陷于贼手,他必会通报朝廷,也必将引起朝野以及襄阳上下极大关注。如今襄阳府内势力千层万绪,远不是我营短时间可以捋清。即便我等再三掩饰,来去之间变数过多,只怕到头也难免暴露。一旦暴露,我营与朝廷便再无信任可言。届时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弊远胜于利。”
赵当世点头道:“不错,我营新附方兴未艾,正是如履薄冰的紧要时刻,不可冒此风险。想以朱常法行当年汉中故事,目前而言不是时机。”
杨招凤听罢二人言语,立马单膝跪地,拱手于顶道:“杨招凤自以为是,贸然行动。为我营招致凶险,实有过无功,再请主公责罚!”
赵当世将他扶起来,嗔怪道:“你这凤子,心眼太实。我头前已经说了,这事暂且不论功过。这才多久,我难道就要翻脸?我姓赵的岂是这种摇摆不定、气量狭小之辈!”
杨招凤红着脸默然而立。赵当世问昌则玉道:“依先生见,咱还是尽快将这朱常法送走为好?”
这边昌则玉还没回答,那边穆公淳先横插一句道:“主公,属下认为,朱常法未必不能利用一二。”他虽名义上与昌则玉分列左右军师,但无论旁人还是他自己,都感觉得到,昌则玉明显更受赵当世信赖。此前他一直自觉受到昌则玉压制,难以表现,这时候,趁着适才赵当世等人交谈的空当,他脑筋急转,竟而真的想出一个妙招。
赵当世素知穆公淳与昌则玉迥异。如果说昌则玉走正道,着眼全面,四平八稳。那么穆公淳就是专攻邪巧的高手。赵当世也曾在私底与他人的对话中用“昌先生我之子房,穆先生我之陈平”之语来形容二人在他心中的角色定位。
赵当世悦色道:“穆先生有何高见?”
穆公淳淡淡一笑道:“主公须知,我用朱常法,不在公,而在私。主公恕罪,好让属下斗胆再加一句:此私,即主公之私。”
赵当世疑惑道:“我之私?”再一想,忽而心头一震,结舌道,“难道是......”
时帐内人数屈指可数,穆公淳得赵当世授意许可,缓缓说出了自己的计策。话音方落,赵当世颜舒气定,似乎有千斤重担一扫而空之感,杨招凤与周文赫则径直笑着恭贺起了赵当世。就连一向自负的昌则玉,看向穆公淳的眼神里比以往也多了几分赞意。
“此事虽邪,却无险,可行。”昌则玉微微点头道。
穆公淳笑道:“属下为主公鞠躬尽瘁,亦只能帮到这里。其余诸事,还看主公造化了。”赵当世御下刚中带柔,平素里很能与军将们打成一片,所以即便如同穆公淳这样的儒生,在与他熟识之后,也不会太过拘谨。
赵当世尴尬笑笑,想说话又不知是该夸人还是骂人,与他大眼瞪小眼过了许久,方才憋出一句:“个狗日的......”
昌则玉难得也笑了一会儿,笑过后脸色一正道:“主公,既然穆先生献上妙计,属下也锦上添花,将刚刚想到的一计奉上。”补充道,“如此,利用这朱常法,不止于牟私,或许亦可利于公。”说着便将自己的想法娓娓道出。
赵当世听了,思忖片刻道:“昌先生所言可行,不过事在人为,进展是否真能如我等所愿,还需慢慢推敲。”
昌则玉点头道:“若此事顺遂,则我军‘广结援’与‘顺朝廷’二方略,皆有所成。”转而微笑对杨招凤道,“杨参军,现在看来,这朱常法对你该更偏于功绩。”
杨招凤也轻快一笑:“望承军师吉言,能捞上一笔功劳嘿嘿。”
赵当世问道:“那朱常法现在何处?”
杨招凤回道:“看押在营后专房。这小子一直闷不作声,有些心机胆色。”
赵当世颔颐道:“先将他好吃喝先养着,过了明日等待他心绪平缓了,我自去寻他。”说完,由这朱常法想到另一人,心中一重。
翌日,清晨。
因昨夜夜谈过晚,赵当世起榻略晚。才洗漱完,周文赫报外头已经候了好几拨人。
很早以前,在忠州聚云寺,赵当世曾与吹万广真禅师交谈。当时,广真禅师提醒他也许终有一天会面临“亢龙有悔”之局。他迷惑不解,问其故。广真禅师并未详说,仅以十六字诫勉:“高而不躁,贵而不骄。心如止水,动而无悔。”
时至今日,赵当世方渐渐感受到当初禅师对自己的忠告不无道理。随着赵营蓬勃壮大,作为一军之主,他不免要主动或被动面临纷至沓来的难解之题。纵然心坚似铁,终究有焦躁烦乱的时刻。每当遇此情形,他都会以这十六字自勉,这十六字就如同清流,总能在瞬间将他的躁动不安冲刷得干干净净。
子曰:龙德而隐者也。不易乎世,不成乎名,遯世无闷,不见世而无闷,乐则行之,忧则违之,确乎其不可拔也,潜龙也。
赵当世不是潜龙,也无法似吹万广真禅师那般超脱于世。他自知自己命中注定是高飞于九天之上的“亢龙”,而若最终是个“有悔”的下场,那么万事皆成枉然。他背负着非常人的压力与责任,他只能选择“无悔”。
正如当下,一睁眼就是无穷的军务杂事,他没来由心生一股厌烦。但最终,他将巾帕往铜盆里一丢,稳定心神,开始正襟危坐接见求见者们。
头一个进来的是郭如克的人,通报出征唐县的起浑营前哨午后即凯旋而归。对于郭如克的处置,赵当世早有定计,所以这里也就没有多费口舌,简单谈了几句就罢。
随后的是一个夜不收,他被指派往南面追踪北上的石屏土副将龙在田军的行动。龙在田是个颇为重要的人物,赵当世振作精神,问询详情。一问之下,倒是情况略变。原来就在两天前,曹操罗汝才、乱世王蔺养成等部流寇由河南流窜到了湖广,并为乱黄冈、罗田等地。官军在武昌附近的军备相对薄弱,应付不暇,所以龙在田临时接到调令,暂缓北上,先南下救火。赵当世原本预计过几日就要亲自造访龙在田,看来计划得随之延期了。
等那夜不收退下,接着上来的人却与龙在田一事也有关系。那人自称是许州左家人,奉左思礼之命来投信。赵当世将信件看了一遍方知,此番驱逐黄冈、罗田流贼的行动除了调动龙在田外,左良玉的军队也在征召之列,不过因左良玉自己尚在他处,所以暂由麾下参将金声桓带千人左右赴援。当然,左思礼来信不是为了区区一个金声桓,据信中说,随军而行的,还有左良玉的长子左梦庚。
左思礼的来信是非正式的,且左梦庚还未及弱冠,所以其人此次随行,十有八九是左良玉私底下授意安排。
虽然左思礼口口声声说左良玉望子成龙,故特遣爱子随军锻炼,并替父探望赵当世。但赵当世基本能猜到,这个左梦庚十有八九主要就是冲着自己来的。说实在的,左良玉身为方面大将,一来常常领兵在外难抽空闲,二来碍于身份不太方便与赵当世私晤,因此派自己的儿子为使者,代替自己来与赵当世先期碰头,确是明智之举。
信的末尾,左思礼还特地提到了刘国能作为将佐,亦会同来。明面上当然是以故人之姿与赵当世叙旧,但以赵当世对左良玉的了解,他恐怕还是担忧左梦庚年幼易受摆布,故让刘国能这个沉着冷静并相对而言清楚赵营底细的人来加一道保险罢了。对与左良玉接触,赵当世已有准备,对方不来他自己也会找上门去。且不论来的是左良玉本人还是他儿子,见招拆招即可。
最后一件事,倒也不算紧要,有关老回回马守应。赵当世之前由张雄飞之死了解到回营等流寇最近的行踪,但却始终不太理解素称雄勇的张雄飞军面对郭如克为何会一触即溃。现在才知,其实在大半个月前,兴许是在河南久而无功、师老兵疲,又兴许是受到张献忠与自己等人接受招安的触动,总之马守应与革里眼贺一龙、混十万马进忠也向朝廷传达了投降的意愿。又因为马守应与贺一龙长期为乱河南,与河南的官军关系极差,所以他两人虽在河南,但舍近求远,派人前往木兰山寨向湖广方面求抚。而马进忠则就近向河南巡抚常道立求抚。
目前两边结果如何还未有定论,是以,很可能由于这个原因,在澄水边逡巡的张雄飞才没有与官兵作战的意愿。实质上,若当时马守应是向河南官军求抚,那么河南方面自己协调好关系,也就不会有唐县求援这一说。当下马守应一厢情愿与湖广官军交涉,反在河南吃了瘪,即便他最后招安成功了,赵当世也不用承担什么责任。
处理完这些事,已近正午,仆役端上饭菜,赵当世没什么胃口。只拌着咸梅菜吞了两碗稀粥,已有七分饱腹感。昨夜穆公淳献上的一策甚是可行,他今日重点便是先将这事搞掂。而这一策的重中之重,又在营中一个人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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