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烦
李淮修坐在马车上,带来的人悄无声息地围住了这一块地方。
男人面上没什么表情,叫乌正把巷子口也封了。
沈意行同安王议事,他谨慎,随身几乎没带几个人,都在巷子外头,此时也发现了不对劲,慢慢从外边围了起来。
外头有百姓路过,见了这边的情形,都绕得远远的。
阿瑶还坐在沈意行腿上,她面上惨白,像只被定住的兔子,听到李淮修的声音以后,下意识地抖了一下。
沈意行握了握阿瑶的手腕,面色晦暗,轻轻放开了她。
马车门前还是有人守着,阿瑶下不去,女孩垂着头,远远地坐到了角落里,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抗拒。
沈意行以往在她心里是个模糊的代名词,他小时候是阿瑶可靠有趣的兄长,长大了是叫所有人羡慕的未婚夫。
但是阿瑶现在知道了,沈意行也是个男人,他看阿瑶的眼神叫她有些害怕。
沈意行默不作声地看她一会,声音很冷,“现下不便利,子安就不同淮王见礼了,再者,淮王怕是认错了,阿瑶是子安的未婚妻。”
这小巷很窄,也静得过分了,两方人带出一股针锋相对的意味来。
李淮修笑了笑,并不接他的话茬。
男人坐在马车里,敲了敲车壁,语气很平静,“阿瑶,不走吗?”
阿瑶一听他的声音就安心,但是这会想走也走不了,她于是也轻轻敲了敲车壁,垂着眼睛并不敢说话。
沈意行看见她的动作,眼神暗了暗,语气里像是含了冰,“淮王倒是有闲心,刚往衙门里递了状子,现下又带着私兵到了这里来,不如去徐州关心关心陛下。”
李淮修独自坐在马车里,他听着阿瑶敲打的声音,声音叫人听不出情绪,“世子经验丰富,能力出众,本王闲人一个,万事也是仰仗世子,世子不若先去徐州探听一番?”
徐州水深得很,元帝中风的事情,沈意行也没少掺和一脚。
这外头的动静早就吸引了安王府上的人,安王是个老狐狸,他是哪边的队也不敢站,叫人闭了门装不知晓,里头有想要离开的贵女,一律从另一条街的侧门过去。
沈意行叫人不用管安王府上的动静,他看了看阿瑶,只道:“淮王闲不闲,子安不知道,但是这几日城里的动静确实大了些,子安断案差了个说书先生,他一家人实在死得惨,自己到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沈意行像是想了想,突然道:“案发那日,淮王的人似乎也在那处,就没发现怎么异状吗?”
沈意行言语里带着股暗示的意味,阿瑶隐隐约约能听出些不一样的意思来,那说书先生的事情她也是知道的,阿瑶蹙了蹙眉,悄悄看了沈意行一眼。
男人看向她的时候,她又立刻转了回去。
李淮修哦了一声,若有所思道:“还有世子都找不到的人?”
他们两人在打心知肚明的哑谜。
沈意行也不在意李淮修是不是真的不知道,他语气变得温和一些,“淮王年少有为,从渝城那样的小地方一路走到这来不容易,也不知家中是否还有长辈,子安上次多有冒犯,烧了淮王的庄子,该去拜访一番的。”
李淮修笑了笑,他好像并不生气,竟然嗯了一下,淡淡道:“世子知礼数。”
“现在也该叫本王的未婚妻下来了。”
沈意行抿了抿唇,城里城外虽说都是镇南王府的兵力,但是李淮修的人也不少。
他顿了一下,静静地看着阿瑶,似乎准备这样僵持下去。
李淮修却已经不耐烦了,他语气轻飘飘的,“衙门里闹出了不小的动静,世子还是回去看看吧,这两日怕是有的忙。”
沈意行蹙了蹙眉,突然想到了什么,男人沉默一会,怒极反笑,“淮王唱的一手好戏。”
李淮修莞尔,“还是不及世子”
一旁的亲兵还不知发生了什么,沈意行就叫放人了。
男人眼神倒是很平和,他早就猜到自己今天带不走阿瑶,心里除了烦躁并没多少别的情绪。
阿瑶头也不回地下了马车,沈意行看着她的背影,抿了抿唇才移开视线。
等阿瑶安全上了马车,巷子里李淮修的亲兵慢慢退下,马车只停了一会,就毫不迟疑地离开了巷子。
沈意行仰头靠在马车壁上,他闭着眼睛,颈上浮出两根青筋,眉眼间显出些疲惫来。
卢至在马车旁边拱了拱手,“殿下,那说书人的府上已经安排好了。”
沈意行张开眼睛,他撑着额头,像是有些难受的样子,“先不急着传出去。”
卢至有些犹豫,但是还是听命行事,悄无声息地退下了。
·
阿瑶刚刚踏上自家的马车,一下就觉得安心了。
李淮修坐在一侧,能看见她面色发白,垂着眼睛很委屈的样子。
男人笑了笑,叫阿瑶坐到他腿上。
阿瑶倒不至于掉泪珠子,但是勾着李淮修的脖子半天没说话。
李淮修有些好笑,“你怕什么?”
阿瑶闷在他怀里,瓮声瓮气的,“你管我怕什么?”
李淮修低头看着她,语气平平,“要接你,肯定就会把你接回去的。”
阿瑶吸了吸鼻子,小小声地叹了口气,“他变了好多,原来不是这样的。”
阿瑶觉得沈意行该是个十分淡薄的人,但是今天着实有些把她吓到了。
阿瑶从来就直把沈意行当哥哥,因此说得也很坦荡,并没有多想别的。
李淮修按住她的唇,把女孩往上抱了抱,很轻地叹了口气,“别说了,说得哥哥好烦。”
阿瑶从来没听过他说这样的话,头发都叫他顺乱了,仰着头看他,一双乌溜溜的眸子亮晶晶的,“你有什么好烦的。”
他今日好似叫沈意行吃了个闷亏,阿瑶都听出来了。
李淮修闻言不说话了,他把脸颊侧了侧,阿瑶就起身捧住他的面颊,亲亲他的鼻梁,缠着问他。
李淮修捏了捏她的后颈,握住她的肩膀,把阿瑶推远一些。
男人没什么表情地看着她,突然问道:“婚礼能和及笄礼一起办吗?”
阿瑶一下就笑了,忘记了方才在另一个马车上害怕的感觉,抬手锤了他一下。
女孩又歪着头想了想,把面颊爱娇地贴在李淮修胸前,叫男人抱住自己,有些害羞道:“应该是可以的吧。”
待回了府上,李淮修又陪了阿瑶一会,就去了书房。
阿瑶睡了一觉,精神好了许多,拂冬送来了从冯府传来的信。
老夫人一改姿态,叫阿瑶快些回家,还说冯清雅知道自己错了,要同她道歉。
阿瑶看得直摇头,老夫人现在还没搞清楚,她之所以不愿意回去,只有一小部分的原因是出嫁的事情,更多的是真真切切地不想呆在冯家了。
阿瑶想了想,提笔写了一封回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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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氏要回京城,冯秉怀自然是不愿意的。
他这人为人保守,觉得在徐州安全一些,时态不安定下来,他是万万不会回去的。
其实如今徐州也乱了起来,这里原本还有些余粮的,叫这些京城的贵族们来了以后,几乎消耗一空,粮价飞涨,百姓们已经开始躁动了。
冯秉怀想不了多远,但他最识时务,留在徐州,有吃有喝的,说句大逆不道的话,就算有叛军,也不会拿他一个不起眼的臣子开刀。
去了京城就不一样了,徐州同京城关系微妙,他要是一个不慎,很容易叫两边一起排挤。
王氏收拾行李,他还在一旁泼冷水,把王氏搞得心神俱疲,又同他吵了一架,哭着上了回京城的马车。
王嬷嬷都不太敢劝,王氏就整宿整宿地哭,哭老夫人,哭冯秉怀,总之没有一个好人。
等到了京城的时候,已经是七天以后了。
王氏回来的事情,除了冯秉怀,没有告诉其他人,因此也不知道京城里如今形势大变,连出入都十分地严格,她好歹一个二品浩命夫人,还得下马车叫人检查。
王氏心里极其不悦,但是还是忍了这口气,待进了京城,就直奔冯府。
冯府的下人见了她都十分惊讶,有几个机灵的就去主子院子里通报了。
王氏回去没一会,东西都懒得打理,立刻就叫王嬷嬷去锦春院里把阿瑶叫来问一问。
这苦命的孩子,怕是一个人担惊受怕了许久。
王氏并未带多少物件,箱笼里装的都是给阿瑶做的衣裳。
她不知道阿瑶的尺寸,不晓得她如今多高,只好叫绣娘把一些位置的尺寸放宽一些,穿着若是不合适,改小就可以了。
这些颜色都粉嫩,该是小娘子会喜欢的。
她还带了些钗环,都是徐州流行的样式。
王氏一个人坐在正堂里,她一下一下地转着佛珠,有些惴惴地等着。
她原本是个貌美的女子,这些日子这样苦熬着,面上都多了两根细纹,看着憔悴许多。
王嬷嬷去了许久才回来,王氏见她身后空空,竟然是一个人回来的,“阿瑶呢?”
“她难道不愿意见我?”
这叫王氏心里难受极了,她愣了会神,没发现王嬷嬷欲言又止的神情。
王氏想了想,有些恍惚地点点头,“是的,该是我去看她的,何苦叫她出门呢?”
王氏说着就要起身,王嬷嬷连忙拦住她,踌躇道:“夫人,大娘子不在这府上。”
“不在府上?”
王氏愣了会神,“怎么会不在府上呢?”
不是说救回来了吗?
王嬷嬷想到自己方才出去探听到的事情,觉得不能直说,只好委婉道:“大娘子,如今还住在那淮王的府上。”
王氏瞪大了眼睛,“怎么住在那里?”
“没人去将我儿救回来吗?”
王嬷嬷自己也捉摸不透这个情况,但是该是大娘子自己不想回来的,她怕刺激到王氏,只说可能是有些特殊的情况,想着先将她安抚住,再去找大公子探听一番。
王氏却忍不住了,她只要一想到阿瑶还在那匪寇手里,想到她或是要受到折辱,心里就像喘不过气来一样,压抑地难受。
王氏不顾王嬷嬷的阻拦,直奔老夫人的住处。
老夫人已经知道她回来了,倒是没太上心,她看着阿瑶的信,气得膳食都用不下。
见王氏来了,老夫人也没给个好脸,转了转佛珠,道:“你这般急赤白脸的,哪里还有半点主妇风范。”
王氏以往叫老夫人压惯了,这会见了她还是有些害怕,气势先矮了一半,声音都低了许多,“妾身听闻阿瑶还在那匪寇的府上,这是怎么回事?”
李淮修如今说是淮王,在王氏心里,她一贯的觉得镇南王府这些世代相传的大家族才是真正的名门,更何况李淮修还是土匪出身。
老夫人掀了掀眼皮子,语气叫人琢磨不透,“她自个不愿意回来,你在这里怨天尤地,倒不如去劝一劝她。”
“未婚就住在一个男子的府上,小心带累了府上其他娘子的名声!”
老夫人语气重,叫王氏打了个激灵,像是如同本能一般,磕磕绊绊道:“雅姐儿呢,妾身怎么未看见她。”
老夫人闻言,脸色果然好了些。
她话音刚落,冯清雅就掀了门帘进来了。
冯清雅其实已经到了一会了,在外边听着王氏像是许多事情都不知道,这才敢进来。
冯清雅一见王氏,就哭哭啼啼地扑进她怀里。
王氏原本有许多要质问她的话,叫老夫人虎视眈眈地看着,一时也问不出口。
冯清雅搂着她说了半晌,提起自己名声坏了就忍不住掉眼泪。
“还有那老太爷,说要教训我!”
王氏原本还有些心疼,毕竟是宠爱了十几年的娇女,柔声问她这是怎么了。
冯清雅哭着道:“老太爷责怪我,说是我害姐姐落得那土匪手里的,还叫我以后仔细着说话。”
叫家里的长辈这样刻薄,也不怪冯清雅如今难受了。
王氏还以为老太爷不知情况,冤枉了冯清雅,当下也不知如何安慰,她如今是半句坏话也不想往阿瑶身上说,
冯清雅擦了擦眼泪,满眼希冀地望着王氏,“母亲不如去淮王府上劝劝姐姐,叫她原谅我,且祖母含辛茹苦将她养这样大,怎么能一时置气就要把自己过继出去呢?”
过继?
王氏一把把冯清雅从怀里推出去,有些慌神地问道:“她为何要过继!”
冯清雅叫她吓了一跳,哭着道:“姐姐心里怕是怪我,叫我带累了她,害她被土匪抓了去。”
冯清雅已经有些觉得不对了,因此只捡着好话说。
若是往日里,王氏必然会觉得阿瑶心思重,心眼小,反而还要教训阿瑶一番。
王氏这会却像要吃人一般,呼吸都重了许多,怪不得呢,她们一大家子都逃出去了,为何就两个女儿叫人家抓住了,原来是冯清雅带累的。
她还以为冯清雅是冤枉的!
冯清雅见她面色发青,有些害怕地推了推她,“母亲,我也不是故意的,你可要替我劝劝姐姐呀。”
王氏冷冷地看她一眼,心里就像刀割一般难受,一个是她养大的,一个是她亲生的,王氏苦着脸半晌没说话。
冯清雅不敢再说话,怯怯地看着王氏。
老夫人见状,冷笑一声,“你小门小户出来的,如今看不清形势也就罢了,我也不怪你,可你养了雅姐儿这么些年,我还当你有多上心,到底还是不如自个亲生的……”
王氏突然尖叫一声,满屋子的人叫她吓了一跳。
王氏心里像是有块大石头,她想要呼吸,却半晌也呼吸不过来。
她想了许多,冯清雅早产,小时候离了奶妈,膳食就要格外仔细一些,江南水土养人,但是冯清雅不适应。
她就叫人拿小米和药材细细地熬,换了七八道水,把药味熬淡,熬成细细的糊糊,一口一口地喂给那个奶娃娃,每年的药材流水一样送进她的院子,养了十几年才叫她这样的康健。
江南的娘子都有一身细细的皮子,冯清雅从小长相不如人意,皮肤也黑,日日拿牛奶泡澡,慢慢才能见人,这上十年,怕是泡了几千辆银子。
冯清雅几乎日日都要出门逛铺子,动辄数十人围着她,一颗珠子几百两,冯秉怀不想叫她这样张扬,还是王氏同他吵了一架,那珠子一买就是一匣子。
冯清雅不爱读书,冯秉怀一个二品官,叫王氏闹得,一年换了几个大儒教她,冯清雅还是学不进去,说自己不是这块料,只叫王氏给她做衣裳,她的衣裳多半只穿一次,多得能开个铺子。
可是她的阿瑶呢,她从来没有给阿瑶喂过一口膳食,没有给她梳过一次发,没有仔细地抱抱她软软小小的身子。
阿瑶来月事,她没有教养过她。
阿瑶生病时,她也不曾摸摸她滚烫的小手。
阿瑶住在京城里,老夫人也不爱宠她,她花销着每月二两银子的月钱,没人添补,夏日里买冰都要从冬日里攒些银子,一季做四件新衣裳,一妆匣的钗环永远是那一妆匣,生病了也没人哄,她是没有吃过糊糊那样精细的膳食的。
那个女孩是一个人长大的。
可是这女孩叫她逼走了,王氏甚至还没叫她试试新衣裳。
王氏想着想着,突然觉得气血上涌,天崩地裂,眼前的景物都在打转。
她养了旁人的女儿十几年,把自己的女儿搞丢了。
冯清雅见她突然这样作态,心里害怕,悄悄走远了些。
老夫人转着手里的佛珠,叫一旁的张嬷嬷揉了揉胸口,这才缓过神来。
多久没有人在老夫人面前这番作态了,老夫人铁青着脸,“怪不得你家只是个铜钱串子,教养出你这样的女儿,能有什么好运道!”
王氏直直地看着老夫人手里那串佛珠,一下一下地转的飞快。
她自己也有一串,是老夫人赐的,同老夫人一个款式,做得小一些。
她原本是不信佛的,后来不知怎么的,老夫人说了两句哪家心善的大妇不信佛?
于是她整日就把那佛珠拿在手上,她同阿瑶说一些不好听的话时,手里的珠子也是转的飞快。
老夫人叹了口气,“我真是后悔叫秉怀娶了你。”
王氏什么也听不到了,她只能看到那一下一下转悠的佛珠,女人突然扑上去,丫鬟婆子们叫成一团,都没反应过来。
王氏就恶狠狠地,不留余力地,扯断了老夫人的佛珠子。
佛珠落了一地,老夫人开始惊叫,大怒道王氏是不是发疯了,王氏大笑一声,就头也不回地跑出去了。
留下满屋子的人目瞪口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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